“蒋天南心中大概以为刺杀周珩是渔帮覃何衣所为。可我偏巧也认识覃何衣,他不是能做得出这种事的人。”袁文清怅然道:“我现在倒是明白覃何衣盗取官银的目的。他是准备杀身成仁,引来朝廷关注,掀开澶州的贪腐的这块黑幕。” 袁文竞皱眉不语,也不知怎的,觉得大哥说起覃何衣时,竟是在夸赞和钦佩的。 袁文清继续道:“行刺周珩的人,不是蒋天南、也不是渔帮,那就只能是你。唯有你有这个能力,也唯有你有动机。你为何要在那时派人行刺?因为你心虚了,怕周珩去七安村发现蛛丝马迹,你想要借着官银丢失一事让周珩死在外面,可以推说是偷盗官银的贼人所害。是不是?” “是,从云飞白行刺之后,我就起了怀疑。一个江湖琴师行刺王爷目的何在?他一言一行分明别有用心。周珩秘审云飞白后直奔东南,我不得不阻拦他。” 袁文竞也不再瞒。“若是事成,朝廷会把这件事安在渔帮头上,若是失败,周珩也更倾向于蒋天南所为,与我们袁家无关。” 袁文清长叹一口气,“文竞,你认为天衣无缝的事,我还是可以从中看出端倪。所以,若能让蒋天南闭嘴,咱们安然渡过这一关,已是万幸。你多做就是多错,覃竹出事,就会再次引起周珩的关注,彻查背后的缘由。一件事若是有人用心去查,总能找到破绽。你万万不可再做无谓之事。” 袁文竞并不赞同,从小,镇南侯教他的是斩草除根、斩尽杀绝,不能给对手反扑的机会。但他也不打算争论了。有些事争论毫无意义,他也不必事事都让袁文清知道。 “大哥说的对,是我想差了。”他缓和了口吻,站起身来。“在这里,自然是听大哥的。我会密切关注蒋家,若有什么消息,再来见您。” 袁文清微微点头,上前打开珐琅大肚瓶。 这条密道错综复杂,不但连接着袁文清的卧房和书房,还有一条幽深的分支,连接着袁府之外,甘泉巷另一边不起眼的小小民宅。 袁家修建大宅时就未雨绸缪,挖密道、修建密室,俨然要建立一座地下之城。这里存放着澶州官场一堆黑账,是当年袁家老太爷制衡澶州,维系平衡的关节。 地面上的袁家是人间烟火,世家风范;地下的袁家就是座足可炸得澶州官场山摇地动的火药桶。袁文竞的身影消失在其中。 此时,周珩与蒋天南也面对而坐。 蒋天南受过大刑,但他还是很强硬,一语不发。只是重刑之下,虽然还能站立行走,脊背已佝偻下去。 周珩有些吃惊,只不过一天一夜,他的头发竟已花白。一个月前还春风得意的蒋都督,此时犹如病虎,透着狼狈和孱弱。周珩心中暗想,让他饱受折磨的是否不仅是刑讯,或许还有内心的焦灼。 周珩把查抄家产的清单放在蒋天南面前,他木然地看着。 “蒋天南,从你家里抄出来的数目,有无口供已经不重要,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我已将结果呈报陛下。我的问话你如实交代,我也就不再用刑。你从军几十年,也曾是国之柱石,我给你最后的日子留个体面。” 蒋天南嘴角抽动,慢慢伸手拿起清单看了起来,他有些眼花,有些惊诧。“这么多?呵呵。”他似哭似笑,发出古怪的声音。“我都忘了有这么多。” 他慢慢褪去麻木,脸上的表情似乎不能置信。“怎会这么多?一辈子也花不完,十辈子也花不完。” 周珩冷冷道:“可惜呀,你这辈子已经没了,且祸及家人,悔之晚矣。” 浑浊的泪从蒋天南眼角滚落,他再没了往日的沉着镇定,周珩把那份清单慢慢收起。问,“是谁下令屠了祈村?” 蒋天南靠在椅背上,泪水渐渐干涸,在脸上留下斑驳的痕迹。他似乎很认真在考虑周珩的话。最后,闭了闭眼,声音极轻,“是我。” 周珩的心仿佛一瞬间落空,他不动声色眯着眼,紧盯着他。 “蒋天南,你可知道杀民冒功是什么罪?你觉得镇南侯袁茂能保住你儿子?” 蒋天南又是一阵沉默,心中暗暗做了最后一次衡量。 作为执行者,若将袁家供出去,他自己要死,蒋家满门不是抄斩就是流放,且袁家定会第一时间杀了蒋祥。若是他自己一力承担,老妻和庶女或难逃大罪,儿子在镇南侯的协助下,却有可能逃出生天。 权衡利弊,他终于做了最后的决定。“周珩,不必动刑,也不必再问。贪腐我认了,屠村我也认了,是我贪功冒进,一错再错。一切罪名我都认了,我给你签字画押。” 周珩仿佛可以看到蒋天南脑子里的纠结和权衡。袁家深谋远虑,早早就将蒋家唯一的儿子抓在手上,未必不是就防备着这一天。除非周珩能将找出蒋祥,蒋天南不会再改口了。 沉思片刻,周珩下令,“来人,让他画押。” 杨行远就坐在角落里奋笔疾书,蒋天南的每一句话都需要记录在案,送往京城给陛下过目。他将口供放在蒋天南面前,蒋天南看也不看,提笔一挥,然后咬破拇指,按了个暗红的血指印。 “送我回去,我累了。”他声音里透着平静和疲惫。
周珩挥了挥手,杨行远带着人把他押了下去。周珩拿着口供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胸口,刑讯室里的血腥味混杂着恶臭,让他几欲呕吐。 他将口供收好,起身出了大牢。今夜满天繁星,却看不到月亮。天边一闪一闪的星子,仿佛就是祈村一百零九名村民的眼睛。 他们在天上俯视人间,满怀殷切,等着沉冤昭雪。 一年又一年,八年过去了,可是周珩败了。他失去先机,始终无法从蒋天南口中拿到口供,虽然所有事直指袁家,但无法证实。挫败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回到房中,和衣而卧,心乱如麻。他亦两日一夜未眠,可睡意全无。此时很想找个人把一腔苦恼倾诉一遍,很想有个人来对他说,周珩,你还没有败,你不能放弃。 他忽然很想念覃竹。想看看她的笑颜,听听她的俏皮话,那昔日最是自在快活不过的女子,此时在做什么?周珩起身披了件斗篷,从房中快步出来。 院子门口值守的内卫见他颇有些意外。 “大人,杨头儿已经安排妥当,我们值夜定会谨慎小心。大人两天没睡,不如好好休息一下。” 周珩勉强露出些笑容,在那守卫肩头拍了拍。“辛苦了,要小心,我出去转转就回。” 路上空旷,只有他一个人,他觉得孤独,四周黑沉沉,迷雾中看不到光亮,此情此情,似曾相识。对了,是他在海底遇险,几乎死于非命,昏沉中是覃竹拍着他的脸,一声声把他喊了回来。 他要见覃竹的心就更加急迫。于是,他大步流星直奔甜水巷,但走到覃竹的小院门口,他又停住了。 这么晚过来,会不会扰了她的清梦,这些日子她亦心事沉沉,想来也睡得不好。 周珩在门口石阶上坐了下来,一墙之隔,他知道覃竹就睡在里面,似乎也感受到她的呼吸,清甜而又静谧,虽不曾见,周珩的心却慢慢安定下来。
第86章 夜难眠 长夜难眠。其实, 覃竹也没睡。 蒋天南去职查办,蒋家抄家之事如同长了翅膀,已经传遍澶州。眼看他高楼起, 眼看他楼塌。官场、世家、商会——今夜很多澶州人彻夜难眠。 到了后半夜,覃竹再也躺不住了, 干脆起身穿好衣服,洗了把脸,出了房门。 夜里虽然湿冷, 空气中有凛冽清新的气息, 她深吸一口气,让精神振奋了些,开始在院子里鼓捣起来。 周珩坐在门口, 只听见小院里一阵响动,有人在搬东西,大概一个人搬不动,只好拖着走, 重物磨蹭得青砖地上吱吱咯咯响。 周珩找了处最矮的院墙,略一垫脚, 露头往里看。覃竹半披乌黑的秀发,气喘吁吁, 又拖又拽,正同一张四方的水曲柳木桌较劲。 她费力地把桌子从东厢房拖出来, 往西厢房走, 拖到西厢房门口,探头往屋里看了看, 大概又觉得不妥, 换了个方向又开始往回拖。 周珩暗想, 原来心神不定的还有她。他拾起块石子扔进院子里。小石子咕噜噜滚到覃竹脚下,吓了她一跳,回头张望,正看见院墙后周珩脸,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你怎么来了?” “覃老板,半夜不睡,在忙什么?可需在下帮忙?” “好啊。” “请开门。” 覃竹立刻放下桌子,跑到院门口打开大门,周珩闪身而入。 “桌子怎么了?你是打算把它搬去哪?” “也没想好,就是觉得这张桌放在东厢房碍眼,放在西厢房又突兀。”覃竹有些不好意思。 “放在正房堂屋呢?”周珩耐心地给她出主意。 “也行,我们搬过去试试。” 周珩失笑,“你指个位置,还是我来搬吧。” 于是周大人轻松把桌子抬起,跟着覃竹的指示放进正房堂屋。覃竹站在桌子前左看看,右看看,依旧觉得不顺眼。“算了,还是搬回东厢房吧……” 于是,周大人二话不说,抬了桌子,绕场一圈又送回原位。覃竹不好意思地笑,“我知道你喜欢谋定而后动,你可别笑我行事没章法。” 周珩嘴角翘起,“又不是办差查案子,做什么谋定后动?你喜欢摆在哪里,自然要试试才看得出合不合适。” 覃竹心中甜丝丝的,在倨傲又一板一眼的周大人这,她算不算是唯一特殊的那个。 于是,她殷勤地挪了把椅子,请周珩在桌旁坐了,亲自跑到厨房忙活一阵。不一会端过一个大托盘,上面两样精巧的小点心,一壶滚着热气的姜汤摆在周珩面前。 “夜寒露重,我昨日买的点心。一起吃点喝点?”覃竹笑着邀请。 周珩忙碌了半宿,此时才觉得饿了。当下也没客气,喝了碗姜汤,吃了两块点心,心里空唠唠的感觉去了不少。 等他吃完,覃竹露出关切之色,“这么晚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她问得小心翼翼,让周珩有些不知从何说起。沉默片刻,他声音有些消沉,“蒋天南已经招供,贪腐、屠村俱是他所为。但他不肯指认镇南侯袁茂,我竟然无法从他口中问出究竟。” 覃竹也沉默下来,过了会,她低声问,“按理说,这两件事,都是杀头的大罪,蒋天南为什么肯一力承担?” “袁茂真是老谋深算。多年前,就把蒋家独子调入自己麾下。我猜测,蒋天南是决定一死保住儿子了。”周珩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昏黄的烛光在他眼底投下一片深影。 “虽然还可以再用大刑,可我相信他不会改口了。阿竹,对不起……” 静默片刻,覃竹微笑。“干嘛跟我说对不起,应该我跟你说谢谢才对。” 周珩几乎沉痛,“我担心真相会被掩盖,可能永远无法揭开其中的内幕。如此,我周珩对不起祈村死去的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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