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找丈夫如同瞎子抓阄,风险太大,难得寻到敦厚正直的好男人,她怕柳竹秋错失良缘,将来明珠暗投,一世沉沦。 柳竹秋望着手炉里洁白柔软的香灰,似乎在凝视身为女子的脆弱命运,停下香具,惆怅道:“秀英,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女子只能依附男子过活呢?有没有一种可能,假如普天下所有女子都统一念头,不再听男人那套规矩,从懂事时起便努力求学上进,练习百工技艺,长大后自食其力,那就不用再受男人的气了。” 白秀英笑容苦涩:“你这是白日做梦,且不说别的,天底下大多数女子都对男人那套规矩深信不疑,听了你这些话只会骂你是疯子,更不可能附和你。” 柳竹秋露出与之相近的苦笑:“我向来有自知之明,知道只有你和妙仙姐姐肯理睬我这个疯子。” 姐妹俩展颜嘻哈,暂将愁烦抛开。 柳竹秋在香灰上扎了些小孔,铺上隔热的云母片。白秀英从随身戴的香囊里掏出两粒新制的笑兰香放在云母片上。 香丸被埋在香灰里的红罗炭加热,飘出甘甜柔和的香气,旋即流散到整个居室,熏得窗外的秋景明媚起来。 白秀英说回正事:“你不是奉太子殿下命令要去文安查案吗?我都替你想好了,叔端下月初十到十五都在衙门里值宿,我跟太太说到时接你去那边陪我,你就能抽身去文安了。可是我和叔端都不放心,想多派几个人护送你去。” 柳竹秋摇头:“人多反而容易误事,让瑞福跟着就好。昨儿走得急,没见着三哥,你回去帮我问问他,这几日有没有乡试舞弊案的消息。” 她不出府的日子只能靠柳尧章获取外界情报,也不知顺天府尹牛敦厚后来是否审问过金宏斌等人,朝廷又是如何追查整起案件的。 白秀英没听丈夫说起此事,她本人倒能提供些信息。 “这案子闹得很大,我前日回娘家,听说礼部和翰林院连主官在内,传了大大小小十几号人去问话。幸亏叔端和我家老爷有事没参与这次乡试,不然也要受累呢。” 科举考试需要大量的阅卷官,顺天府的乡试一般抽调翰林院和礼部的官员担任主持、阅卷、评审。白秀英的父亲白一瑾现任礼部郎中,掌主客清吏司②。八月初暹罗国③使臣来朝,庆德帝命他协同鸿胪寺主持接待事宜,恰好避开了顺天乡试,没卷入本次舞弊案。
白一瑾为人通达,对幼年失恃④的独生女白秀英抚念慈柔,有时也会跟她讲一些朝堂之事。 白秀英说:“这次顺天乡试的出题人是礼部右侍郎薛汝春,发生漏题案,他的嫌疑最大。此人也是唐振奇的忠实走狗,去年圣上派唐振奇去曲埠祭祀孔庙,薛汝春随行。到了大名府竟命令当地文武官员数百人齐至郊野迎接唐振奇,对他五拜三叩头,由巡抚亲自骑马前导,仪仗纯然是迎接圣驾的规格,还献媚言说唐振奇‘人心之归顺,即天心之所向’,真恬不知耻,大逆不道。” 柳竹秋訾诮:“方才说到如今的人好南风,你不知道这薛侍郎也是龙阳君⑤的后辈。当年做国子监典籍⑥时就与一帮同僚不清不楚,后为巴结唐振奇,趁他去城外进香时带着奴仆跪道迎送。唐振奇见他娟好姣媚,便留意上了,后又得知他姓薛,与自己未阉时的妻子同宗,因而动了故剑之情⑦,从此举为爱宠,不出五年连升数级做到了正三品的侍郎。” 白秀英眉间的沟壑皱得能夹死蚊子,厌恶道:“我说怎么有三十不到就做侍郎的,连太监都能以色侍之,亏这帮读书人时常嫌娼优下流,我看他们还不如娼优有骨气呢!” 她和柳竹秋都希望借舞弊案好好整治这伙狐狗,聊到晌午,范慧娘派人来请吃饭。出门时白秀英想起一事,说:“我看那曾翠娥很得太太宠信,你觉得她为人如何?” 她一般不评论身边人,问起就说明心里已有了成算,柳竹秋反问:“你看呢?” 白秀英跟她没避讳,直抒己见道:“大凡这种见谁都讨好又千伶百俐的人心眼都多,咱们太太实诚心软,我怕她不留神会受人摆布,还得你多照看着才放心。” 柳竹秋点头:“我跟你所见略同,放心,有我在出不了差错。” 隔天柳邦彦去衙门值宿,女眷们在家无事,曾翠娥向范慧娘提议找人打双陆玩。 那张娇桃自上次闹事后被柳邦彦下令关在房内反省,徐小莲手伤未愈,范慧娘就叫柳竹秋来凑数,再加一个陆嬷嬷凑成牌局。 柳竹秋想继母难得有机会玩乐,故意喂牌让她赢,陆陆续续输了好几吊钱给她。 陆嬷嬷看出来,调侃:“大小姐可仔细些,当心把私房钱全输光了。” 曾翠娥接嘴:“大小姐精明着呢,知道太太是财神爷,这些铜钱送到太太腰包里开开光,回头就会变成金子还回去。” 她见缝插针恭维范慧娘,哄得她越发高兴,玩到二更天还舍不得散,对柳竹秋:“老爷今晚不在,你就在我屋里睡吧。” 吩咐下人去知会蒋妈,叫她们关了角门,不必等柳竹秋回去。 到三更天实在不能继续了,范慧娘命人收了牌桌,打水来与柳竹秋洗漱了,熄灯就寝。曾翠娥就住在后面的厢房里,也去安歇了。 蛩声断续,夜沉月昏,柳竹秋裹着棉被朦胧睡去,即将成酣,一阵低促的敲门声击碎尚处雏形的梦境。她用手肘支起上身,旁边范慧娘也醒了,问门外是谁。 只听一个女人压着嗓门哭喊:“太太,是我。” “翠娥。你怎么了?” “太太,外面有强盗,我被他们劫持了。” 曾翠娥颤声送出个晴天霹雳,范慧娘慌惚地爬坐起来,命陆嬷嬷去探究竟。 陆嬷嬷提着胆子蹑手蹑脚摸到窗边,顺着窗缝朝外一张,喉咙里滚出声“妈呀”,屁滚尿流爬到主人床前。 “外、外面站着七八个大汉,翠娥正被他们揪着哭呢。” 盗贼深夜潜入,所干勾当不外乎图财害命。 范慧娘老实巴交的妇人哪见过这阵仗,唬得三魂飞天,七魄荡地,赶紧将柳竹秋推到床内侧,拉过棉被捂严实了。 自古财色不分家,强盗们劫财还不打紧,就怕他们顺手毁了闺女的清白。 曾翠娥还在那边嘤嘤地哭,一个本地口音的男人拍着门粗鲁放话:“柳夫人,我们哥几个只想借点钱花,你交出财库的钥匙,我们拿到钱立马走人,绝不伤你家里人一根汗毛。” 范慧娘抖成一团,舌根僵硬声不成字。 柳竹秋飞快掀开被子,不顾继母阻止赤脚下床,靠近房门严声斥责:“律法有令:入室抢劫,不分首从都以强盗罪论处,你们难道不怕死吗?” 男人冷笑:“你就是柳大小姐?哥几个久慕芳名,正想会会你呢。识相的快劝柳夫人交出钥匙,否则我们就让你这娇娇嫩柳变成残花败柳。” 柳竹秋自信能对付这帮毛贼,只是让家里人知道她会武功后麻烦会更大,迟疑之际,曾翠娥忽然哀声惨叫,强盗们大概正对她施暴。 “柳夫人,哥几个已等得不耐烦了,你再磨蹭,我们就先拿这姐儿下下火。” 话音伴随几道裂帛声,曾翠娥哭得更惨了,涕泪哀求:“太太,求您可怜可怜我,叫他们赏我个痛快便了。” 范慧娘不能再犹豫,急命陆嬷嬷取出库房钥匙,隙开窗缝扔出去。又向曾翠娥哭道:“翠娥,还得委屈你一下,你知道库房在哪儿,带他们去拿钱吧,拿完了赶紧走人!” 曾翠娥痛哭感谢她的活命之恩,哭声随着强盗们的步履声远去,柳竹秋想去查看,被陆嬷嬷死死拽住。 隔了许久,曾翠娥哭哭啼啼跑回来,拍门哭嚷:“太太,那些人走了。” 范慧娘问得实了,命陆嬷嬷开门,曾翠娥进屋跌跌撞撞扑到她怀里,二人抱头大哭。 这院子里除了她们还有偏房里住着的几个小丫鬟,方才都听到动静,吓得不敢做声,此刻才心惊胆战出门来到范慧娘的卧室,呜呜咽咽哭成一片。 柳竹秋从头到尾没怕过,一手提着门闩一手掌灯,独自去库房查看。库内的箱笼箧柜都被打开,金银细软百无一存,据她估算损失至少有十万银。 她返回继母身旁,蒋妈春梨也赶了来,说已通知前院的男丁,让他们追寻盗贼。 “他们四处看过了,外面的门都锁得好好的,之前也都没听到奇怪的声响,也不知那伙贼是从哪儿进来的。杜管家挑了几个精壮能干的小厮,准备去街上找找。” 范慧娘恐事情闹大,命家人们不可出府追贼,留在家中等柳邦彦示下。 柳竹秋一直默默观察曾翠娥,等旁人无话了,陡然发问:“翠娥姑娘,你怎会被那些人抓住呢?” 曾翠娥正裹着范慧娘的披风缩在床上,听她问话,又小鸡仔似的抖颤起来,抽泣:“我睡到一半起来解手,不想丫鬟今晚忘记把马桶提进来,只好去外面。刚走进院子就被他们围住,吓得我当场尿了裤子。” 说到这儿又向范慧娘请罪:“太太,都怨我,您要不是为了顾惜我也不会教强盗们抢走钥匙,翠娥惹出这天大的灾殃,情愿以死谢罪。” 她换下的脏衣还丢在墙脚,众人想象她当时的处境,无不胆寒怜悯。 范慧娘搂着她含泪安慰:“这是天降横祸,却也怪不得你,索性人没事就好。” 曾翠娥见主母这般宽宏,当即跪地连磕十几个响头,抱住范慧娘双腿泪如雨下。 场面格外感人,周围人欷吁不已,只柳竹秋不为所动。 回到闺房,蒋妈悄悄对她说:“小姐,今晚这事有些怪啊。咱们府上地盘不小,那伙贼人怎么悄无声息就进来了,又径直摸到太太院里。中间必有内鬼接应。” 柳竹秋笑问:“你看内鬼会是谁?” 蒋妈想了想,意味深长道:“不好说。” 柳竹秋会意:“眼下确实还不好说,等老爷回来再做区处吧。” 她安心睡下,一觉眠到日上三竿,而柳邦彦已回府,柳尧章也闻讯来向父母请安。柳竹秋进到父亲内书房,正听见他俩在商议夜间的贼盗案。 “我看还是别报官了,钱财都是身外物,为这个惹上别的祸事那才叫得不偿失。” 官员正俸有限,全靠各种陋规捞钱,这虽是众人皆知的秘密,但终究见不得光,照样能被有心人当七寸拿捏。 柳邦彦在工部任着肥缺,不刻意贪占也能赚取可观的油水,自谓名声不好,深恐授人以柄。心想家中丢失巨款,若官府追查钱财来历,他如何能一一解释?倒不如舍财免灾,图个安稳。 柳尧章不愿父亲多年积蓄白白遭洗劫,建言:“叫别的衙门知道是不好办,但宛平县令萧载驰与孩儿交情深厚,咱们家正好在他辖下,以孩儿之见,可请他来查案。相信他定会就事论事,竭力追赃。” 柳邦彦还信得过萧其臻的为人,同意照儿子的建议处理。他心焦身乏,想回房歇着,叫柳竹秋送柳尧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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