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梨在门外听了这番解释也消了气,反倒可怜起这个身残命苦的男人,又去厨房做了两道点心,吩咐瑞福晚些时候拿给他。 饭后柳竹秋对许应元说:“许兄,你我素昧平生,你能以性命相托,我岂忍袖手推辞?只是这事错综复杂,不能急于一时。你且回那小客栈多住些时日,待我想好对策再找你商量。” 她取出三十两银子给许应元做盘费,叮嘱他不可随意外出走动。 许应元说万里春留了足够的盘缠给他,坚决不肯要她的银子,只收了春梨送他的点心,临走时还依依不舍看了看她。 春梨问柳竹秋:“这人也够苦命了,小姐打算如何帮他?” 柳竹秋方才细问了许应元离家后的经历,已初步找准方向,具体如何实施还得详加规划。 她在柳尧章家住了两晚,次日去教张体乾功课,清理了几桩人情应酬,第三天下午回到柳府。 到家仍不得闲,马上被范慧娘催促去厨房做糕点。 继母拿她当亲女儿宠,从不舍得使唤她。只为柳邦彦有令,要求柳竹秋每三个月必须学做一道菜点。 女有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工。 柳竹秋妇德已失,嘴边常挂绮语妄言,更兼浓颜大脚,再不努力修妇工就真的没救了。 她没耐心摆弄针线女红,柳邦彦也知她不是那块料,便退而求其次让她学烹饪,将来出嫁至少能亲手为公婆做羹汤。 柳竹秋学厨时颇有乐趣,每次都开心执行。今天跟厨娘学了一道千层酥油饼,一口气做了七十多个,出炉后选出一半形状规整的拿去给继母检验。 范慧娘赞不绝口,让她送一盘去内书房。她正想向父亲打听太子的近况,来到内书房又遇到来请安的柳尧章,便顺势坐下陪他们聊天。 中途柳邦彦出去解手,她打发走丫鬟,问柳尧章:“你这两日在宫里值宿,可曾听说东宫有何异常?” 柳尧章诧异摇头:“没有啊,太子怎么了?” 他知道妹妹前日曾去面见太子,柳竹秋奉朱昀曦之命,不能对人透露猎场投毒一事。见三哥起疑,便搪塞:“我只是问候一下。” “哦,刚才老爷说太子殿下昨天没去上课,听宫人说殿下这两日胃口欠佳,只吃了些瓜果,未进饮食,请太医去看都被他撵走了,自称只是胃脘滞胀,饿两天就好了。” 东宫无异动,说明朱昀曦没有大张旗鼓清查投毒者。毒杀太子这样的惊天要案按说必须上报皇帝,也必然会指派东厂、锦衣卫彻查,对东宫来一番大清洗,届时太子身边的侍从都难逃干系。 一进锦衣卫狱就将魂飞汤火,肢体不全,像陈维远、云杉、单仲游等到过案发现场的人更会由于嫌疑重大受到重点拷问,多半性命难保。 当时我也在场,真查起来全家老小都会跟着受害。 柳竹秋分析朱昀曦是不想扩大事态伤及无辜,又被潜伏在身边的投毒者搞得惶惶不安,以至不敢进食。 他为了庇护无辜,情愿冒险挨饿,宽厚大度之评语真非谀词。 当晚她派蒋妈送信给瑞福,让他连夜挂起红灯笼。过了一天收到密信,信中写道:“明日到昌平漱玉山房见驾,从后门入。” “漱玉山房”正是前次云杉带柳竹秋去过的龙脉山下的庄园。这次她骑马前来,先去正门参观。看到门首的匾额上写着这四个字。 来之前还跟人打听到这庄园本是乐康大长公主的别业,大概是公主送给朱昀曦使用的。 她照信上吩咐绕到上次走过的后门,云杉已等在那儿,见面先问:“你这么快就有新情报了?” 柳竹秋点头:“蔡进宝在文安办了一起冤案,那个苦主来找我了。我想这事应该禀报殿下。” 云杉让她先交出随身物品检查,柳竹秋知道原因,边取物品边问:“还没找到投毒者吗?” 云杉脸苦得滴水:“没有,后来我们检查了带去的食物,又发现一壶毒酒和一壶毒水。殿下不让声张,目前仍只有我、陈公公和单侍卫知情,只能悄悄暗访。我们担心殿下安危,一刻不敢掉以轻心。” 他们三人本来最有嫌疑,却仍得朱昀曦全心信赖,在尔虞我诈的宫廷里,鲜少有臣下能如此幸运。 柳竹秋明白若遇到多疑的君上,连她都会被猜忌,太子还肯召见,表示她也正享受着这份信赖。 他生在帝王家却有这样的个性,似乎弊大于利。 “这是什么?” 云杉打开她交出的油纸包,里面装着八个千层酥油饼。听说是准备进奉给太子的,他直骂:“离谱!” “别说这会儿了,就是往常殿下也不可能吃你送的东西!” 柳竹秋认真道:“这是我亲手做的点心,每个步骤都亲力亲为,还都尝过一遍,确定没问题才带来的。人以五谷杂粮为生,听说殿下这几天只吃瓜果充饥,再不进点米粮会生病的。” “殿下连御厨做的食物都不放心,能放心你?” “不放心会召见我吗?云公公,我父兄四人都是朝廷命官,柳家全族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谋害殿下呀。” “那也不行!谁知道这些饼吃了会不会有害处!” “云公公是太子的奉御,每只饼都请你先掰一块尝验,再献给殿下,这不就有保障了吗?难道你忍心见殿下挨饿,都不想点对策?” “这个……” 云杉非常心疼主子,经不住她游说,同意呈上去试试。 朱昀曦看到这些饼,再看看柳竹秋,惊怪:“你还会做吃的?” 比起贸然献食的鲁莽举动,他更在意这个。 柳竹秋笑容明媚:“女子的第一要务就是主持中馈,臣女又非金枝玉叶,自须勤学烹饪,涵养妇德。” 接着殷勤介绍:“这千层酥饼是我老家的特产,外皮用面粉酥油制成,内馅分玫瑰、豆沙、梅菜、肉松四种口味,吃起来酥脆芳香,咸甜适口。” 朱昀曦沉声打断:“又跟上次的张飞牛肉是一路货色吧。” “不不,这点心里没放花椒辣椒,北方人也吃得惯。” 云杉估计朱昀曦不会吃,小心道:“殿下,奴才跟她说了不行,她非要进献,说怕您连日不进食会伤了身子。奴才想她也是一片忠心,姑且带她来试试,现在她想必已死心了,奴才这便叫人撤下去。” 他端着糕饼转身,朱昀曦突然说:“你先尝验吧。” 云杉难以置信地转身望着他,重听了一遍旨意,连忙应承,在一旁的水盆里洗净了手,取一只饼切下一块,先插入银签试了试,再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看向柳竹秋,表情惊奇。 朱昀曦问:“怎么了。” 他忙咽下食物回禀:“奴才觉得这饼味道很不错,怀疑不是柳竹秋做的。” 柳竹秋问他何出此言? 他说:“你这双手使得了笔,拉得动弓,舞得了剑,还会沾阳春水吗?” 柳竹秋发笑:“云公公总说我不守妇道,如今我做了妇道人家该做的事,你又疑心,这叫我如何是好?” 朱昀曦见他们拌嘴不觉莞尔,很好奇柳竹秋的厨艺,命云杉将饼呈上来。 云杉献上切过的饼:“殿下,是肉松馅儿的。” 饼味道确实很好,朱昀曦饿了两天,吃到嘴里竟比御膳房做的更美味,点头赞许,命他再切别的口味品尝。 柳竹秋默默端视,太子面容清减了些许,眼圈染着浅浅的疲惫,不如往常光艳照人,却似雨后梨花,另有迷人弱态,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意。 我对他没多少情义,见了这模样尚且想保护他,若跟他朝夕相处,可不得拿他当宝贝?这也算所谓的真命天子吧。 朱昀曦不经意间被她长了钩子的视线刺中,这女人屡教不改,他被冒犯来冒犯去有些习惯了,命她近前,将脚榻赐给她坐。 落座太子脚边是只有亲信宠臣才能幸遇的殊荣,柳竹秋有些惊讶,顶着云杉那更加惊讶的目光上前谢座。 刚坐定,朱昀曦拿起一块饼递到她嘴边。 “你也吃一个。” 他眉眼含笑,像在喂食宠物,柳竹秋发觉云杉正狠狠瞪自己,哂道:“殿下,男女授受不亲啊。” 朱昀曦微讽:“孤王没当你是女人。” “可臣女当殿下是男子啊。” “你还记得自己是女子?” “那是自然。” “你去照照镜子,你看孤王的眼神是正经女子该有的吗?” “臣女罪该万死。” “那就罚你先吃了这块饼。” 柳竹秋想伸手接,被他制止,只好就着他的手咬住酥饼。 云杉瞧着不像话,唯恐太子对柳竹秋动念想,忙倒上一碗清茶准备尝验后请他饮用。 朱昀曦命他直接递给柳竹秋:“你来为孤王尝验。” 为君上验毒也属恩宠,云杉忙拿空碗给她倒茶,朱昀曦却说:“不必了,让她就着孤王的碗喝。” “殿下这如何使得?” 云杉第二声反对被堵在牙关里,太子爷不拘小节,跟近侍玩耍到兴头上,常会忘记尊卑礼数,还不喜人说教。 柳竹秋不明白朱昀曦的心思,只看出他眼下很高兴,考虑要不要谄媚迎上。 “怎敢让殿下喝臣女的残水?” “上次不已经喝过了吗?” “那次是情势所迫。” “行了,这是他们新上贡的松萝嫩毫,孤还没吃过,你先尝尝看味道好不好。” 他居然使用循循善诱的语气,逗得柳竹秋心花开放,忙捧起茶碗喝了一口,含在舌尖细细品味后咽下,赞道:“香气高爽,甘甜醇和,确是茶中极品。” 朱昀曦接过她进还的茶碗,眼神里多了一抹深沉。 “这么干脆地喝下去,你就不怕茶里有毒?” 在漱玉山房效力的都是他最可靠的亲信,但人心隔肚皮,谁也不敢保证当中没有投毒者的同党。 柳竹秋觉察到这句话传递出的临深履冰的孤独,一番开导脱口而出:“殿下可曾听过禅茶一味的典故?” “说来听听的。” “唐代从谂禅师修为高深,一日两位僧人来向他请教禅理。禅师问其中一人以前是否来过,那人答没有。禅师便叫他吃茶去。另一人答曾来过,禅师也叫他吃茶去。旁人听了好奇,问禅师为何来过和没来过的都叫吃茶去。禅师便唤出这个人的名字,等那人应了,也叫他吃茶去。” 朱昀曦笑问:“这是什么缘故?体现佛家的众生平等吗?” 柳竹秋道:“非也,从谂禅师说的‘吃茶去’其实是一种心注一境的态度,不管生在顺境还是逆境,是泰山崩于前,或是恶虎追于后,都能气定神闲。臣女知道殿下这几日为投毒一事忧恐难安,又因垂怜亲近侍从,不忍大兴狱案。今日求见,禀报文安冤案还在其次,主要是想献计策为殿下秘密捉拿那投毒者。让殿下能够摆脱危困,悠游自在地吃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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