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在外玩闹的声音本就会模糊却不间断地传进来,有一刻阮雪音仿佛觉得是变近了,仿佛朝朝在唤娘亲,凝神细听,似乎又远。 朝朝久不见娘亲出去,确实跑进来找了。但竞庭歌担心如有不妥被孩子撞见,全力追,总算拦下,编了几句话哄着人往外走,回头瞥了个大概。 月上林梢,阮雪音出现在洞外,招呼竞庭歌和孩子们前往热泉。 那头纪齐领着一帮人还在备饭,慕容峋点头,“也好,洗完回来再吃。”又问孩子们:“没饿吧?” 两个孩子每日心心念念不是打雪仗就是泡热泉,拨浪鼓似地摇头,“去热泉!去热泉!” 顾星朗等他们离开了方出来。 人有些恹恹地,吩咐小八跟去护卫。 半个时辰后六人归来,纪齐已将吃食安排妥当。慕容峋望一圈,悄问:“你们陛下呢?” “吃过了。请各位慢用。” 这倒稀奇。慕容峋看竞庭歌。早先两人在洞中一待许久,竟是闹崩了? 竞庭歌也不知,泡热泉时一句没问。吃完饭,哄孩子睡了,她叫上阮仲,说要将没画完的那幅画完成。 当然便是阮雪音的肖像,这些天赶路,夜里都会画一会儿。阮仲主笔她指导,已不差多少了。 慕容峋东游西荡,实是在找人。走到林子南缘总算看见顾星朗,坐在一块毛毡上,正茫茫然望同样茫茫的暗夜雪原。 “挪一点。”他走过去,“腾个位置给我。”
第九百五十六章 顾盼 周遭兵士仅目测便有十人,隐蔽处应该更多。慕容峋太久没被这么护卫过,有些陌生,有些亲切,有些不习惯,又深感久违。 顾星朗当真挪了挪,依旧望雪原,心思根本没拉回,动作配合只是下意识。 “还头回见你这副样子。” 并非揶揄。过去这些年哪怕有难有易有起有落,顾星朗三个字就意味着胜局,无论怎样的难易起落,他都能笑到最后——他也确实总在微笑,气定神闲地。 没人答话。 慕容峋转头瞧他,只觉那茫然比远观时更甚,“这一路都胜券在握的,突然怎么了?” 自重逢他便掌控着局面,无声而强硬地宣告了阮雪音的归属,然后保持攻势、日拱一卒,非常顾星朗,非常毋庸置疑。 “你可知,她和我,”顾星朗终于开口,发现竟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概括。 慕容峋勉强意会,“大概知道。” 顾星朗摇头,“没人知道她和我好到怎样地步。讲话只用半句,有时只用眼神,后来连眼神都不用,远隔千里,心意相映。她知我理想,我也知她,还有彼此的小心愿,许多都重合。我们携手并进,虽有过猜忌疑虑,终归于相互扶持成就,蹚过一场场暴风雨,走完了五年彷如一生的岁月。” 更遑论繁花般密匝的甜蜜,所有心动情动之刻, “我要怎么放下这样一个人,始于怦然,而至迷恋,上瘾,依赖,到最后,”他依然找不到合适的词,怆然一笑, “她好像成了我的一部分,嵌在身体神魂里。我从不知道还有这种事。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在这茫茫人世间全然陌生地遇见,然后相知相契、相守相护至此。没人告诉我有,我也没见过听说过,在她之前我思慕过别人,以为情爱之事,也就那样罢了。” 慕容峋本是来安慰人的。 做好了接苦水的准备,一席话结束,却莫名有种噎住之感。 他听懂了他说的,又不完全懂,因为他和竞庭歌不是。他们也携手蹚过暴风雨,走过了灿烂岁月,但或因君臣位置吧,也因情爱之题被确认得太迟——总之他们不是。 如果一开始便为恋人,像顾星朗和阮雪音一样,此刻他说的,这些可遇不可求的珍贵,自己和竞庭歌是否也能经历一遍呢? 慕容峋这般想,郁结遗憾了片刻,很快释然。大概还是不能。大概如每个人自有天分一般,人与人之间也讲天分。大概顾星朗和阮雪音就是那种万中无一的天分。 可有天分未必圆满。 自己与庭歌却已然圆满。 “既如此,反正她的招数你都了解,见招拆招,哪有不成的。” 顾星朗笑意仍存,却比哭还难看,“可她收招了。” 她不再拒绝或迂回,甚至不否认——不否认心里仍是他、种种做法仍为他。她不否认,却也不和他重续,他以为只要坚持便能回到的从前,她不给他。 方才在洞中,总算闹够了,她由他枕着她的腿,如从前一样,轻揉他太阳穴,而至头皮,又到肩颈。 他侧卧着,面向她,双臂环着她的腰。 “你太累了,需要休息。”那语气也同从前一样,久违的温柔。 顾星朗以为自己听错了,恍惚间只凭本心答:“你回去就都好了。” 阮雪音轻一叹,依旧温柔,“利弊后果都晓得,还要折腾,不是犯浑是什么?多大的人了,要学会拿起放下、心无挂碍。” 不仅温柔,而且嗔怪。 顾星朗控不住鼻酸,和她在一起方觉处处委屈。多少年坐在君位上的隐忍皆融入这些委屈,只能对她一人诉,又可以不诉,只要她在,便能春风化雨。“我学不会。” 阮雪音掰他的脸,让他仰面,四目相对,“你是不想学,没去学。你要学,过了这关,你会所向披靡。这便是帝王道,你明知道。” 孤道。孤家寡人之道。 “你出现之前,我已经学会了。”他看着她低垂的眸,纤长的睫,那寒冰样的眸子里又有了水色,他伸手去抚,“你出现之后方知也可以不学,就丢了,然后再学不会了。” 阮雪音失笑,揉他眉心,“学吧。再学一次。以为过不去的事,终有一日会过去。会的。” 雪原至寂,浸着月光,幽暗的银蓝色,不似人间。 “将话说透说到底,果然比自欺或欺人更残忍。” 四年前就是死局,故以死法解;如今想起死回生,只会让麻烦一起生还——他的坚决是在撞南墙,是要将四年前没完成的头破血流完成。 人人明白,所以人人反对。而这几日他佯作没这回事,一心修好,所谓自欺;或者说即便如此他也打算撞破南墙,所谓欺人。 “那确实是的,所以有些话我从来不问,永不说破。”慕容峋道。 顾星朗对上官宴和竞庭歌的事所知不多。却也听懂他所指。 “可她非要说破,好让我放弃。” “你放弃了么?” “完全没有。休想。” 慕容峋哈哈大笑,拍他后背,非常用力以至于顾星朗晃了晃。“那还在这里忧郁个屁!”声也响,惹站得较近的几名戍卫侧目,他收敛, “她还是对你用了一招,叫横竖不回去。你也只好用同样的一招,叫横竖都得回!咦,你本就用的这招啊,所以问题出在哪儿?”
顾星朗被他这么问也糊涂了。 “可能,”他尝试梳理,“可能因她表现得心如止水,哪怕回去,也不会,” “也不会与你恩爱如昔?” 是吧。顾星朗默认。 “那她其实心如止水了么?” 顾星朗原是确定的,至少九分。却因连日挫败和今夜打击,被折损得只余五六分。“我不知道。” 慕容峋再次大笑,方圆几里皆起回声。“她心里装着你,便无论如何不会真如止水。现下平静,不过因你周全;一旦你有事,她会冲得比这些个精兵强将都快!” 这并不能安慰到顾星朗。 他伤怀的是她的态度和选择,害怕它们永远持续,如寒地的冰——更早时冷言冷语反而好些,温柔且坚决的“不”,才最诛心。 “行了!什么漂亮仗没打过,睡一觉起来又是好汉一条!以为你永不会受挫呢,也有这样患得患失时啊,雪音是真厉害。” 顾星朗懒理他趁火打劫。“你又成我这边的了?” 慕容峋一愣,复笑,“不是怪我帮阮仲?当给你赔罪了。” 顾星朗重望雪原。 “君位,社稷,太重了。已经欣然承重,更想留一分嘉赏给自己。我只要一分,不过分吧。” 这一分是阮雪音。他夙兴夜寐,筑江山以铜墙铁壁,如今为了唯一想要的嘉赏破一面南墙,算不得自私。 挡路者死。 “太不过分了。”慕容峋沉默片刻方回。当世最懂他这番话的恐怕只有他,尽管他在位的年头远比他少。“居其高,承其重,这就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对那位置渴慕又排斥的缘由。” 顾星朗一直觉得他的为君野心没有十分。正如最初的自己。 “那为何还想回去。” 想回苍梧的话是当玩笑说的。 隔了数日被问回来,便不能再视作玩笑。 至少对方没把它当玩笑。 慕容峋稍忖,仍以玩笑态度答:“南边我住不惯。雨水太多,被褥不清爽,冬日阴冷,实在难捱。” 顾星朗转头看他。 慕容峋败下阵来。“不想家业毁在我手上;不想输给上官宴;不想她一生志向十年心血付诸东流。足够了么?” 情理兼备,且掷地有声。顾星朗笑起来,“足够了。” 慕容峋忽觉他大半夜颓唐不过是个陷阱,和阮雪音联手演的一出戏,只为引他吐真言。 也罢,此役同船,要想顺利渡河,是该剖心。 同一片银蓝之下,林子另一侧,十岁的阮雪音已跃然纸上。 那年竞庭歌随她赴天长节,头回进崟宫,也头回见阮仲,一段缘分伊始,两人都觉很值得绘。 衣着打扮也是当日的。阮佋一向嫌阮雪音素陋,每年归来都嘱姝夫人另备行头,宫宴时换上,以应付场面。 是件海棠红,较桃红深,又不如绛红正,莫名其妙掺着紫,说妩媚吧,穿在十岁的女孩子身上极不合宜。 竞庭歌认定夏杳袅是故意的。她们母女都穿端正的绛红,显得阮雪音的红名不正言不顺,那海棠红还老气,小姑娘家根本撑不住。 但阮雪音撑住了。约莫因肤白胜雪,又气度出众,那俗气的盛装被她染出仙气,跳脱在锁宁烟雨里竟至明艳。 “也没那么丑嘛。”彼时竞庭歌悄道。 阮雪音十分嫌弃,尖着鼻子嗅,“你能闻出是什么香么?”来自身上宫裙,“好烦人。” 竞庭歌跟着嗅,“咦——这么浓,专程熏的吧?这坏女人。” 她说完就看见了阮仲。 站在假山下水渠边,十二岁的少年,个子已挺高,模样英俊,就是戾气重,整个人似携着大团的乌云。 她看见他看阮雪音了,一眨不眨,眼瞳深处分明有她看不懂的暗涌。见竞庭歌望过来,他飞快转眼,然后大步流星走开了。 “那是谁?”她好奇问,视野里只余一个背影。 “阮仲。”阮雪音答。 “那不就是你兄长?一年见一回,招呼都不打?” “你见这宫里谁与我招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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