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八其实发现君上穿少了,想问是否命人回去取斗篷,刚挪一步,顾星朗垂着的手摆了摆。 阮雪音收回视线与墨玉镜,才发现身侧多了个人。 本就是装醉,她不大意外,稍挪动不想与他挨着,却发现此人与早先的竞庭歌一样,会冻死。“饮了酒,更该保暖。” “忘了。本只是到洞口醒一醒神,听说你出了门,直接就过来了。”顾星朗笑,整个人浸在月光里有种清冽的好看,让人眩晕。 “回去吧。”阮雪音便要起身。只有立马一起回才能免他受寒。 “你把斗篷脱给我不就行了。” 脱给你我不就冻死了?阮雪音险些说出口,暗幸没有,因为又很像打情骂俏。 她解系带,刚将斗篷展开,顾星朗一挤一钻,两人同在一袍之下。 不太够用,但也能挡着背了。他满意低笑,将系带重新结好,便算捆了两个人在一处。 ——从后望去,十分滑稽,又叫人心暖心酸,不忍多望。 她以为他又要缠人,却没有,放心挨坐了会儿,问:“上官宴可有娶妻?” “没有。” 阮雪音刚要往竞庭歌身上想,听他又道:“但女人不少,和从前一样。” 真不知该喜该愁。——愁什么呢?竞庭歌与慕容峋已尘埃落定。 “听说,只是听说啊,”还没完,“他如今喜欢的都一个样。都像竞庭歌。” 阮雪音一颗心在短短几瞬内三番上下,简直要怀疑他是故意戏弄她。“那是何意?收了一院子像竞庭歌的姑娘,每日更换?真把自己当国君了?” 顾星朗本就带三分醉意,挨着她又高兴,畅快笑:“你谈起他怎这般刻薄?与对其他人大不同,我都要吃醋了。” “你的醋太多了。”阮雪音说完方觉失言,悔不及。 顾星朗抿唇角笑,继续道:“那小子的桃花,一如既往的旺。还记得我告诉你,竞庭歌的一个门生入了礼部司为官吧?大概因是她的学生,也因新政原就主张女子立世与男子平等——总之他对那小丫头诸多照拂,以至于人家生了以身相许的心思。” 竞庭歌的学生,最大的也才十几岁吧?阮雪音颇无语,却不得不承认这种事极易发生在上官宴身上。 也易发生在顾星朗身上。 真是物以类聚。 “不是说在苍梧的暗网已被他捣得殆尽?”却连这种事都清楚。 “绣峦,你知道的。” 阮雪音稍反应,想起来了。当年千钧之刻那姑娘传信苍梧之变,直接促使顾星朗北上,平安归祁——一信报恩,印象至深。 “她还在为你做事?” “大概认为竞庭歌之死与上官宴脱不了干系,她盼着我赢。”顾星朗笑笑,“竞庭歌的两个婢子,如今都在侍奉他。” 算是另一种睹物思人么?阮雪音不愿将上官宴想得长情深情,为竞庭歌又忍不住这样希望。 因为紫椴树下,那丫头分明心乱。 “聊得来,有默契,可为知己,未必要相厮守、结连理。”顾星朗结论,“他们俩如此收尾,也是一种圆满。” 阮雪音认同,心下微动,转头看他,“你我亦然。” 顾星朗初时没懂。 然后也转头,似笑非笑:“你我本为知己。” 阮雪音摇头:“你我一开始也只是聊得来、有默契。该止步于此的。” 他偏生冒进,而她退避终迎合,方有这场将近十年的覆水难收。 许是重逢之后酸甜苦辣尝尽,许是今夜太好、暴雪前的平宁,顾星朗没为这话难过或气恼,反同她一样,如局外人般认真论起来: “可还有心跳失序、辗转反侧,忍不住亲近,乃至想占据,暮暮朝朝,生生世世。这些又如何算,如何只做知己?” 他刻意压制情意,就事论事。 却没压住眸中灼灼,燃烧的星辉,迫得她不能继续盯,转而望天。 他便也去望苍穹与星月,想起春夜的蓬溪山繁星似坠,不如这里的亮,却有种温润质感,隔着岁月长河,比梦境更灿。 “人与人的因果,无法计算,就像理不敌情,脑不敌心——我以为这是生而为人的致命弱处,却也是最大好处。重来一次,无数次,依然会如此。这便是你我的因果,小雪。”
第九百五十八章 海上歌 大概因寒地天阔,又在一月,星子灿极却非常疏朗。 已处极北,夜越发长,时辰虽已不早,但所有人都明白,距天亮还有很久。 “我不确定。”阮雪音道,“或许在某次相互揣度猜疑时,放开手——任何一次,就能改变走向。” 许多年了,两人从未捅破过那些时刻。 顾星朗坦然笑笑,“我也想过,在你离开的这几年。为何都没有呢?因为脑子觉得该疑,道理上该疑,心却选择信任,一次又一次——诉诸行,就真的不曾辜负对方。” 就真的筑起了坚不可摧的信任:对外可联手抗山海,对内,壁垒彻底破,只有无处不契合的深情赤诚。 长路至此,方显真意,所谓因果。 他是对的,阮雪音无可辩驳。盘腿太久有些累,她调换姿势,抱着双膝。 “冷吗?”顾星朗问,本就挤在一起,抬手揽她,“抱抱?” 倒是数日强横以来难得的风度。阮雪音没避。 “和慕容峋达成共识了?”她问。 “算是吧。”他答。 阮雪音忽觉此夜很像最后一夜。至于是谁的最后,还是一段故事的最后,她一时分辨不清。 “我有点害怕。” 九年了,其实有过许多害怕之时,但这是她第一次讲出来。 “没事。不怕。”顾星朗柔声,揽着她那只手摩挲纤细的臂。 “早该想到的。我们这几个人。”一起用手托着结局,如今要撤手相博,以定结局了。她再次转头看他,太近,鼻尖相碰,“你不怕么?” 顾星朗迎她目光片刻,垂眸,睫毛扫到她脸庞,“我练就了一项本事:觉得害怕的时候,告诉自己先压着,到最难捱的时候再怕。而真到最难捱时,根本没功夫害怕。” 许多难关也就渡过去了。 “可这次,”是他们六个,不是其他人,不是已埋入黄土或关押在遥远之地的任何一位败寇。 她怕的是这个,没能说出口。 顾星朗自然明白。“观星有得?” 阮雪音很轻地点头,两人的鼻尖因此厮磨,远远望,只如情人相亲。 顾星朗唇角微弯,很浅地笑:“我会死吗?” “别胡说。”阮雪音接得飞快,咬在他话音落处。 顾星朗笑意加深,“你都不和我好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可以死。” “无赖才讲这种话。” “我就是无赖,还打算一哭二闹三上吊。” 有他在的地方,哪怕寒夜里斗篷中的一方小天地,竟也有酣然春意。阮雪音真拿他没办法,“你我这点事,哪敌旁的事重要?”——胜负,或者生死。 “从前有个人告诉我,这些事比那些事重要。” 揶揄她呢。“我依然认为路旁的风景重要过前路本身。”阮雪音道,“但我们走这条路太久,总要对走过的路负责。” “想起一句佛家之语。”顾星朗依旧微笑,声很低,很好听。 阮雪音等着听。 他却没往下说,转而道:“这般忧心,那答我几句真话吧。” 四目相对,彼此瞳中照影。若将此夜当作最后之夜,又有什么是不能的呢。阮雪音默许。 “这四年,可有想我?” 万籁俱寂,风声如海上的歌。“嗯。” “我也是,无时无刻。可有梦到我?” “嗯。” “我也是,一半以上的夜晚都会,冬令尤甚。大概因结香开花。” 阮雪音稍怔,失笑,“被你搬去挽澜殿了?” “承泽殿中你的东西,几乎都在挽澜殿了。那盆结香由棠梨一人照料,年年更盛,花开得最旺时,你夜夜入梦。” 蓬溪山的结香也长得很好。阮雪音心忖。那盆本就是从蓬溪山折下的枝。 顾星朗看着她笑靥,几千日岁月淌过脑海心间。似海上歌谣的风声更显悠扬,仿佛耐着性子要成全一个梦。“我爱你,小雪,胜过世间千百,穷尽此生不改。记着这句话,永远不要忘。” 他们在高地上其实待了许久。 却因夜太长,回洞穴后依然睡了好几个时辰才天亮。 阮雪音一夜梦繁,见到了半生所遇的几乎所有人。 梦里人人有安宁的脸,阴鸷如她的父亲阮佋亦露出几许慈悲。她还见到了母亲,与画像上一模一样,正在锁药园的门——那园子乍看像东宫药园,可当她四下望,却发现并不在崟宫——周遭极美,茫茫接天的绿野与盛放的花,像不周山。 苏落锦锁好门,回身便看见她,招手道:“雪音!过来!” 阮雪音不知梦里的自己是几岁,身边无水又无镜,低头看手,比现在要小,也许十一二? 娘亲还在喊,她忙不迭跑过去。苏落锦拉起她的手放在鱼锁上,“会了吗?” 阮雪音点头,“我再锁一遍给娘亲看。” 这一声娘亲唤出来她便开始哭,究竟是梦里的小女孩还是睡梦中的自己在哭,她完全辨不出。 她只知道自己这一生,没唤过一声娘亲,梦里这刻除了大哭、哭出毕生遗憾与缺失,别无他法。 苏落锦却十分镇定,蹲下,拿出绢子给她擦泪,温柔道:“怎么了?伤心得这样。” “老师都唤我小雪的!”她答,非常委屈,非常凶,根本不像她,“你为何叫我雪音!一点儿不亲热!” 苏落锦笑了,那样好看,阮雪音觉得娘亲比自己好看多了,“我女儿怎么这么傻。”她轻抚她的脸,“娘亲可以唤你作雪音、小雪、小丫头、小傻瓜,任何当刻想唤的某个词——无论怎样唤,你都是我女儿;而无论有多少人与我唤得一样,都绝对不一样,因为娘亲就是娘亲,只有我才是这样的语气、声音、神色、动作。” 阮雪音使劲点头,将她方才招手的模样牢记在心,又伸手摸那鱼锁,“我再锁一遍给娘亲看。” 整段场景都是没有前文的,但她直觉得此事重要,且应该这么接话。 苏落锦却摇头,“不必了。教会你,只是让你会,这锁,未必要开的。可能永远不需要开。” 阮雪音不明白,呆呆看她。 苏落锦也凝视她,“我女儿真是漂亮乖巧,不知天底下有没有好儿郎能配得上。” 阮雪音想告诉她有,想将顾星朗的世无双说一遍,反应这会儿年纪还小,没法说——其实哪里相干呢,梦里本就时空错乱,无须遵循因果常理。 “夏杳袅说你或者颜姨,在药园的屋舍里留了东西,是什么?”下一句便打破常理,因她突然想起这桩陈年谜题,直至文绮、姝夫人母女和上官妧相继离世都未能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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