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顿时被提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又靠近了些,耳朵伸得老长。 “担心的话,就转过头来。” 我歪着身子,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 我扶正了凳子,又僵直地坐了一会,默念了好几句的“担心个屁”——可最终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先说清楚,我这是好奇。 再说谢阆这伤是为我而受,我是个有良心的正直少女,懂得知恩图报,关心救命恩人的伤势也无可厚非。 没别的。 做好了心理建设,我看向谢阆背后的伤。 即便是有所准备,可亲眼见到的时候,仍是大震。 谢阆的半个背,几乎都被红黑的巨大伤口覆盖。 深红的嫩肉失了皮肤,颤巍巍地出现在眼前。上边覆盖着一层青黄的脓液,正被秦医生用刮刀一下又一下地擦过,榻边堆了大片染着脓液的纱布。伤口边缘是被烧灼之后的黑色,参差不齐地粘连着腐肉,随着谢阆的颤动而欲坠。 浓烈的腥气一阵阵进了鼻子。 我喉头骤然堵住。 胸肺似乎失了作用,说不清是惊讶还是别的什么,我难以呼吸。 ——他竟伤得这么重。 转眼,又冒出一丝怨怼。 ——他怎么不说? 谢阆的身上已经出了一身薄汗,随着秦医正的动作,他无声地颤抖着。 这一定疼的要命。 他脸上偏偏还云淡风轻。 “很吓人吗?”他抬起头问我。 我恨不得当场打他一耳光。 我攥了攥拳,压住心头的火气:“你伤得这么重,怎么就不知道看大夫?偏偏要熬这么多天、生生将伤口熬出了脓?” 他抬了抬唇角:“我以为是小伤。” 我咬了咬牙:“都快见骨了还是小伤?你不是上过战场吗?大伤小伤地受了那么多次,这有多严重你自己不知道?” 我不知道是我眼花还是他被疼痛扭曲了脸,竟然这时候还笑得出来。 “我现在不是在治了?” 治你娘。 我感觉跟他沟通不来,便转向了秦医正。 “秦大人,这伤势我瞧着很严重,没事吗?应当没事吧?” 秦医生擦了擦额上的汗,凝重道:“伤势不轻,侯爷现在还发着烧,若是再晚两日,怕就……怕就……” 谢阆突然转过头瞧了他一眼。 秦医正又擦了擦汗,咬牙道:“……也能治。” 我警告地瞪了一眼谢阆,又问:“那现在呢?能治好吧?” 秦医正点头:“侯爷底子好,身子康健,只要从今日起按时服药换药,应当没有大碍。” ——我算是松了口气。 可就是此时,耳边谢阆的声音又悠悠飘了过来。 “应小吉,你这是关心我吗?” 我恨不得当场暴打谢阆。
第39章 上药 因谁而系上的结,总得要这个人才……
最终我还是没暴打谢阆, 只没搭理他,等秦医正上好了药,便一句话不多说地出了侯府。 可若是我知道第二日发生的事, 我那天一定暴打个痛快。 “麻烦应姑娘……再去一趟侯府。” 第二日一早,隔壁侯府的管家站在门廊, 一脸抱歉地朝我鞠躬时, 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的意思是……你家侯爷说自己上药够不到背上的伤口, 所以必须要我去给他上药?” “……欸。”管家的头更低了些。 “你们侯府是没有别的下人了吗?”我面无表情,“要不要我从院里拨两个人过去?” 侯府的管家压根就不敢看我的脸:“侯爷说,只要姑娘去。” “你知不知道, 这话要是让我家应院首听了去……他能上门将你们侯爷从半死打到投胎?” 侯府管家赔笑:“所以只能请姑娘瞒着院首大人……” ——这他娘的算什么事? “呵。”我越过管家, 径直走了府门,上了门口久违的马车。 “你回去跟你们侯爷说,他爱上不上, 我不管。”我还非得惯着这玩意了? * 今日是我重回司天监当值的第一天。 说实在, 放鞭炮跨火盆之类热烈欢迎的场面我是不指望了,可一来就给我安排了一箱子的活是什么个意思? 我这是犯了羊刃还是冲了流年, 第一天当值怎么就不能让我安安分分地躺着过了? “这些是特意留给师妹你的。”我三师兄和十一师兄吭哧吭哧地扛着一个大箱子到我面前, 瘦弱的一把老骨头似乎快要累散架。 “这是近日士族上报的庚帖, 你就按照名录, 挨个论算合婚就是。” 我翻了翻里边数不清的庚帖,随口道:“这么多庚帖?这红鸾星不得震碎了?”
我三师兄还没喘匀气:“嗐,这不是前几日赏荷宴么。现在的年轻人不比我们那时候了……见了一面就偷摸着找关系递庚帖合婚,一点儿都不矜持。” 我呵呵一声:“老哥你才二十八。” 三师兄搓了搓下巴上的青胡茬:“跟你们这些十几岁的小娃娃是不能比了,我们那时候还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入洞房之前都没见过新娘子的面。” 我冷笑:“师兄家里那三房妾室也没见过面?” 三师兄“啧”了一声:“师妹你这话说得就噎人了——咱们晟朝纳妾的人海了去了,师兄我不过三房妾室, 着实算不得什么。” “且不说首辅大人家的少爷人纳了十六房妾室,近日还打算纳第十七房;就说你面前呈上来这庚帖,一人与三十余士族贵女问名合婚的都有……相比之下师兄家里这就是塞牙缝的小菜。” 我翻了个白眼:“那你赶紧抠抠你的牙缝去,别打搅我干活。” 打发走了废话连篇的师兄,我将巷子里的名帖搬出来堆到我的单人小桌案,准备干正事。 这闲了两月没当差,还怪新鲜的。就是挺长时间没算合婚,一下子手生,我先从书架上扒拉了几本古籍,看了半柱香的书,这才准备好红纸和笔墨,随手拿过一对庚帖,翻开来。 【谢阆,尤满诗。】 我执笔的手顿了顿,笔尖落下一滴墨,啪嗒一声在红纸上晕开。我放下笔,将废掉的红纸揉成了一团,扔到桌下。 要抽下一张红纸的时候,我的手鬼使神差地一转,换了一张普通白宣。 司天监不挣钱,经费有限,咱们省着点花。 天干甲庚相冲,坤格地支酉冲乾格亥卯未木局。 不合。 我将那宣纸夹在庚帖之中,也无须再细看了,当场就放到了一边。 我拿出第二对庚帖。 【谢阆,宋芝芝。】 乾格甲木死于坤格寅午戌火地。 不合。 下一对。 【谢阆,楼婉。】 我:“…………” 我干脆就不拿卦纸了,先把那一堆庚帖扒拉过来,挨个看了名字。 一共四十五对庚帖,三十八封上边写着谢阆的名字。 ——我怎么就觉得这么憋闷。 我无声地骂了半晌,最后还是要老老实实地拿上笔,继续合婚。 谢阆的八字我三年前就倒背如流,一打眼就能瞧出庚帖上的两人是否相合——这回卦纸都省了,不合适的我直接就划个叉塞进去。 划满了叉,日晷就走到了巳时。 按照事先的安排,司天监中留下了两位师兄继续值守,其余人便可以散值回家了。 * 瞧了一上午谢阆的名字和八字,没想到下朝的时候,还得在家门口听见他的名字。 “应姑娘。”侯府的管家仍站在门廊处。 不卑不亢地挺着腰,一看就知道是武将家里出来的。可偏偏那张沟沟壑壑的脸上硬生生挤出抱歉的笑意,头顶稀疏的发被风吹乱些许,又露出几分可怜。 我认命地朝侯府门口走去,还不忘警告我家门口看门的侍从。 “在应院首面前闭好嘴啊,你们什么都没看见。” 走进谢阆的院子里,打眼先瞧见门口架了一只小火炉,炉子上温着药,缕缕白烟升起,药味飘了满院。 “他连药也不喝?”我皱眉。 管家苦着脸道:“侯爷嫌苦。” “放……”屁。 我还不知道谢阆。从小被打到大的主,汤药当水喝,一口一壶如熊瞎子吞蜜,现在虚长了年岁还变娇气了? 我走进谢阆屋子里,他正坐在桌案前写着什么,外袍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除了脸色略微有些苍白,看不出异样。 我接过管家手里的外敷伤药和纱布,径直往桌上一放。 他抬起头来,勾了勾唇。 “你来啦。” 这种轻快活泼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我感觉谢阆被人夺了舍。 “嗯。”面对谢阆这张脸,我也说不出什么狠话来,“听说侯爷不上药,给管家愁得头都秃了。” 谢阆道:“他年轻时头发也少。” 我要是管家,当场我就冲上来薅谢阆的头毛。 谢阆站起身来走向内室,边走便脱外袍。 我跟在后面,努力强作镇定。 “我看你脱衣裳也挺顺手,怎么就不能让别人给你上药了?” 谢阆最里面的衫子脱了一半。 “我不想让别人看见。” “看见什么?”我寻思谢阆的身子还能镶了金,看一眼少二两? “不想让别人看见我身上的旧伤。” 谢阆满背的纱布露出来。可从偶有遗漏的缝隙之中,仍能见到一道接一道的陈年的棍棒旧伤。 “以前觉得这伤丢人,便不愿让人看见。” 说来也能理解。像是谢阆这样光芒万丈的天之骄子,在外从来都只有别人巴结逢迎他的份,谁能想到竟然在家是个家暴受害者? 我要是谢阆那样自负的性子,约莫也会觉得丢人吧。 “那你在我面前露出旧伤,就不觉得丢人了?” 还是谢阆觉得自己在我面前反正表白都已被拒,干脆就不要那张老脸了? 谢阆解着自己身上的纱布:“因为你早就见过。” 他回头看我:“因为你身上也有一道这样的疤。”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 “算是同病相怜?”我耸了耸肩。 接着,我走上前顺手接过他手上扯了半截的纱布。 “我给你上药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啊。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给你上药,这情理不通,被人瞧见了还要惹人非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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