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一个青绿的苹果削干净了皮,递给病床上的周生郝。 “况且,还有赵叔叔陪着她呢,他们年底就要结婚了。赵叔叔好帅的,写文章也厉害,曝光那黑心机构丑事的稿子就是赵叔叔写的。” 林童童一提起秦璐和赵建明,就一脸的崇拜。 “我也要像他们一样,做好厉害好厉害的人,我想明年考警校,将来做警察……” 这个十七岁的,高二的,即将要升入高三的,留着短短的学生头、穿浅蓝色运动服的小姑娘,眼神清澈得像个赤子。她背了一书包的漫画书带给周生郝看,又揣了满满一裤兜的零食带给周生郝吃。 周生郝恹恹地躺在病床上,脸色白得像纸。他在呼吸,他的心脏在跳动,他的血液在血管里流淌,那血中也说不清有多少一部分,是来自林童童这个小燕子似的疯姑娘的。 血库里没有他这个血型,唯一配型配得上的林童童连着捐了几次血给他。 这又白又瘦的姑娘,先是满不在乎地将胸脯拍得邦邦响,又撸起袖子,展示她那点儿子强挤出来的肱二头肌,以表示自己身强体壮,就是抽十次血都没问题。她的家境显然是不大好的,衣服书包都有缝补的痕迹,她也买不起什么好水果好点心带到病房来。 她带得漫画书都是周生郝早八百年看过的,她带得什么饼干薯片苹果糖都是周生郝这大少爷不稀罕吃的,她说得那些疯话傻话,周生郝也本是当做耳旁风的。 她说:男孩喜欢男孩就是病吗? 她说:你画画真好看,你要是我弟弟就好啦。 她说:不管什么理由,打人就是不对,你爸爸没道理这么干,这是家暴。 她说:我们交换日记好不好? 她说:…… 从夏到秋,她一直说个没完,把外面的新鲜事讲给他听。秦璐有时在场,就笑着打断她,温柔地劝她少说会,别扰得他疗养休息。 她们姑侄长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秦璐眉眼更温柔,一脸菩萨相,林童童更稚气,但也更活泼灵动。 她们被大火烧死的那天,世界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没有天崩地裂,没有山洪暴发,电车没有停运,商店没有停业,街上仍旧是人来人往,赶着上班下班的人们仍旧是忙忙碌碌。 好像这世上从没有一个秦璐,也从没有一个林童童。 这就是,少年H的故事。
第33章 阳光·雨夜 40. 兆平泽会怀念七八九岁时的周生郝。 那样傻乎乎的一个小疯子,嚣张又无知,残忍又天真,他践踏花草,撕碎名画,焚烧衣物,写诅咒信,搬起石头却砸痛了自己的脚,便瘫坐在地上一边大哭一边恶毒地咒骂身边的所有人和事。 兆平泽冷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童年便显露出些许反社会倾向的小疯子,像在看一只猫或者一条狗。 这世间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在幼年的兆平泽眼中都是白痴,那智力的差距是肉眼可见的,而周生郝无疑是白痴中的白痴,蠢得一塌糊涂,蠢得几乎已脱离了人的范畴。 可这个蠢货真漂亮,真可爱,不是么? 品种名贵的猫似乎都有些傻。 在人的世界里,人们会攻击漂亮但无知的人类,可谁又会苛责一只漂亮的猫或狗或是别的什么生物?那愚蠢,那无知,在人的眼中,皆是惹人怜爱的憨态,偶尔被挠上两爪子,咬上半口,又能怎样呢? 周生郝如何大喊大嚷,如何阴阳怪气,如何恶言恶语,在兆平泽的耳朵里,和“汪汪汪”“喵喵喵”没有什么两样。 任凭周生郝如何撒泼如何气得跳脚,兆平泽也永远只是托着下巴心想,真可爱,他又在叫唤什么?他饿了么? 可周生郝长大了。 长大的周生郝变了模样,还是蠢,却也不再好糊弄。他从家猫成了野猫,在外面独自过了许多个冬天,瘦了,毛也脏了,肚皮上尽是伤疤。他变得很多疑,很敏感,很不亲人,他的双眼写满仇恨,他弓起脊背,虚张声势地从喉咙挤出几声威胁的低吼。 某一刻兆平泽几乎认不出这怪物来。 他困惑地望着周生郝,望着这个残破的不成样的,像某种下脚料堆砌成的廉价货。 有人把这个漂亮玩意儿打碎了,又用胶带拼粘起来,就凑成了这么个四不像。 四不像的周生郝十分快活地笑起来。 他抓起兆平泽的手,一点一点地指给他瞧,用像在博物馆介绍古董似的口气告诉他,他身上的纹身和银环都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搞上去的。 喏,这个是在巴黎,这个是在芝加哥…… 他丝毫不觉得他的言语有多残忍,他一刀一刀地在兆平泽的心口上割下去,最后将那面虚伪的白旗插上来。 “你赢啦——你那时不是想带我走?现在都可以了,现在我恩准你想怎样就怎样,不好吗?还不快感谢我?我的好爸爸,你以后想怎么养我?你想把我打残了,还是拿链子拴起来?” 周生郝微笑着,从榻下翻出个电击器,往兆平泽冷冰冰汗津津的手心里塞,又贴着他的耳朵,吹着气悄声道。 “知道么,爸爸,我其实可喜欢这个啦。” 生活中的一切都无法反抗,便只好享受,以此为乐。 恐惧血肉模糊蛆虫遍布的图片,便反反复复地瞧,仔仔细细地看,越恶心越可怖越要看,看到不再畏惧,看到有滋有味,看到无论多血腥多猎奇的场面,都能当做下酒菜一样咽下去。 暴力无法避免,就享受暴力,享受殴打,享受电击,把疼痛当做快感,把折磨当做乐趣,把每一次濒临死亡的经历都当做一场天堂盛宴。 谁能够摧毁这样一个怪物? 越是和同性接触会呕吐,便越频繁地去接触,在晕眩时强逼着自己勃起,在胃酸横流的时刻强逼着自己射精。 他操翻一切,操翻过往的所有,在混沌的记忆中企图揪出那个最该死的家伙。 那真是完美的报复,比杀了兆平泽还要棒。 勾引他父亲的贱女人的儿子,终于被他套牢了。 爱真他妈是个好东西。 此刻他随便扎自己一刀,便胜过扎对方千万刀。 41. 01:35 雨停了,周生海靠在车边抽着烟,脸色不是很好看。 他这晚原本是预备好了带着兆平泽上兆家吃饭的。 车安排好了,人也接到了,谁料到这小孩会发起疯,半途跳车跑走了,林秘书打电话吩咐人去找了,到现在也没见个影。 一个二十岁的大小伙子,跑了也不至于丢哪儿去,但安排好的计划落了空,让他掐着烟,有种无言的暴躁。大抵上岁数的掌权者都有这毛病,平日里威风惯了,钱也好,权也好,都攥在手心里,脚底下还有千百号人点头哈腰地跟着,人便浮在空中,飘得久了,不免生出种幻觉来,觉得所有人都合该听自己号令,所有事也都合该按着自己的心意发展。 早几年,关于兆平泽,周生海是有很多打算的,但兆平泽就像是脑后长了反骨,专和他对着干。 不,与其说是对着干,倒不如说是无视,很彻底的无视,随周生海安排,兆平泽从不当回事,好像对方不是自己的亲生老子,而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兆平泽的漠然并不是毫不加掩饰的,而是似听非听,似看非看的一种状态,他的眸子好像在盯着谁,他的脑子里好像在思索着些什么事,但实际上,他什么也没瞧,什么也没想,一切都是假象,是海市蜃楼般的错觉。 那神态像极了少年时代的周生海。 1983年的初夏,阳光很好,穿花裙子的兆佳晴在部队大院的水泥地上骑自行车。 她身后跟着三个野小子;领头的古铜色皮肤剃着板寸,旁边的稍白净些戴着金丝眼镜,最后一个年纪最小也最漂亮,长了一双桃花眼,在太阳底下似笑非笑地仰着脸,像只雄狐狸精。 他们在这院里一圈一圈儿地骑着车子,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就是咯咯地笑闹个不停。 周生海无声无息地蹲在墙根底下的片阴影里,漠然地啃着一支冰淇淋,读着一本厚厚的大词典。 他的舌头还没有和冰凉的奶油纠缠多久,那野小子们就嘻嘻哈哈地挤过来了。 “去,去,”‘雄狐狸精’从兜里掏出几张票子,轻飘飘地撒到周生海的脸上,像使唤一条狗,“给我们买几瓶冰汽水来。” 周生海没动。 他不像个活人,也不像死物,他面目模糊难以被界定,如同一团影子,总之他在他们眼中就是那么个黏糊又恶心的东西。 即使那支冰激凌倒扣在他的脑袋顶上,即使融化的奶油顺着他的额头滴落下来掉进他的眼睛里,也丝毫不让人觉得有什么违和。 “他妈的,”有人啐了一口,“婊子养的野种,摆个鸡巴谱儿?” 太阳很耀眼,耀眼得过分,世界像被金色垄断了,唯独墙角那一处是黑灰的。 “萧城,我不想喝汽水啦,”兆佳晴的声音娇滴滴的,靠在戴眼镜的小白脸怀里,“我想吃西瓜,沙瓤的,井水冰的,瓜皮上还挂水珠子的,你让沈哥哥弄个来……” “沈毅,”小白脸搂着兆佳晴,笑着做起了传话筒,朝那寸头喊道,“晴晴要吃西瓜。” “那成吧,”剃寸头的那个点了头,抹了把头上的汗,“咱去屋里吃,小天,你也别再作弄那家伙了,省得让老头子知道了又训你。” “哪有呢?怎么就作弄人了,”‘雄狐狸精’望着周生海,粲然一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逗着玩而已,小海哥哥怎么会和我计较呢?哥哥最喜欢和我‘玩’了嘛。” 太阳仍旧是金灿灿的,从没有半分改变。 少年们都还年轻,不知愁滋味,更不知命运早已注定,无从改写。 “袁中天,你不要再欺负你哥哥。”穿着小学制服,佩着红领巾,手臂上戴着三道杠的秦璐,皱起眉毛朝那‘雄狐狸精’道,“你再这样子,我就礼拜一告诉老师去。” “丫的,瞎叫唤什么?大队委了不起呀?”几个趾高气扬的小子挥着胳膊,像赶苍蝇似的嚷道,“胡同串子一边儿去,少他妈管我们大院儿的事——” 这一嚷,跟在秦璐后头的几个男孩也恼了,抻着脖子嚷回去,大有要茬架的意思。 可忽然天就阴了,雨下起来,下了许多年,没再晴过。 01:52 周生海在车旁抽完最后一根烟时,沈毅的车也刚好停到路边。 “嚯,你?” “……” 两个中年男人就这么偶然地碰了面,寒风吹得彼此都下意识地抖抖身子。 沈毅还是剃寸头,虽然鬓角的头发全白掉了,但头发仍是刺猬似的根根直立着,人也未曾老得垮掉,皱纹爬了大半张脸,人还是个颇精神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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