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疯子。从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家伙,从没人领教过这样凶恶的、几乎不像个用双腿直立行走的人类。 他的牙齿又撕又咬,他抡起拳头又挥又砸,他把那些发出聒噪声音的人形生命体一个一个揍得跌进烂泥坑里,他的脸上溅满了不知是别人还是自己的血。 这个野蛮世界的杀神,浑身洋溢着新鲜的畜生气,他的尖利的牙齿深陷进敌人的颈肉里,他的喉咙还在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响。 “哟,”袁中天笑嘻嘻地拍起手来,“原来婊子养的野种在这里发疯呢?快滚过来吧,或者你今天还想被吊到树上晒晒你裤裆里那不中用的玩意?” 周生海便浑身僵住了,垂着的脑袋很久很久也没有抬起来过。 袁中天抬起脚,踹踹半死不活的他。 “给大家看看吧,看看你这个死阉货?看看你的婊子妈犯贱儿子是怎么遭报应的?哈哈哈——” 袁中天像是感到很快活,原本姣好的面容在阳光底下扭曲起来,有一瞬间像是头青面獠牙的野兽。 周生海呆愣着,像是想起了什么身子开始发起抖来,他哆哆嗦嗦着爬出了这洒满阳光的温暖地带。 “呸”又有人冲他吐唾沫,他没有再抗拒,他只是躲闪着躲闪着,抱起书,退回到了那片墙角下的阴影里。 “真的有人操过那家伙?”有人怪笑着问。 “嗨,哪儿的事呀?那多脏。再说让老头子知道了,肯定又说咱欺负他。” “听说上次有人在车库搞过他诶,说他叫得还挺骚的。” “老头子知道了不好吧?” “那怎么的?又不是我操的,算账也不能算我头上吧?” “哈哈哈不管了不管了,走,游泳去……” 周生海的世界只有阳光刺眼的夏天,只有酸臭的汗液与聒噪的蝉虫,他蹲在大院墙根底下一边读书一边吃东西,那个太阳底下的世界与他无关,他和同龄人的小团体亦格格不入。 袁中天也好,大院里的其他男孩也好,在年少的他眼中都是臭虫一样的东西。 他可以被肆意讥笑凌辱,却绝不可以与臭虫们为伍。 读书,读书,读书,考上X大,再读书。 读书是他认为唯一能够将他和臭虫们划清界限的方式。 可是……可是……
第36章 夏天·血脉 45. 十六岁的周生海在树上。 没人搞得清楚,他是怎么被倒吊在那里的。 梳一头小辫子的秦璐叼着棒棒糖经过,抬起头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身后的姆妈捂住了眼睛。 “噫!作孽哦,作孽哦——囡囡不要瞧,当心眼睛长针眼!” 姆妈小声念叨几句阿弥陀佛,把秦璐的小脑袋往怀里揽。秦璐被捂得有点喘不过气,心里又好奇得发痒,忍不住顺着姆妈手指的缝隙往外瞅。 “什么呀?什么呀?” 她一个劲儿地问。姆妈不答应,只是拉拽着要把她快些带走。 “树上有什么?为什么不能瞧?” “要死哟!”姆妈倏地抬手使劲拧了下她的嘴巴,而后一边用做贼似的语气低声催促着,一边提溜着她的小细胳膊往前,“走,走。” 秦璐在被拽走的最后一刻,还是用最大力气回了一下头。 那个赤裸着下身的少年被倒吊在树上,树下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看得见他那发育得怪异甚至可以称得上畸形的阴茎。 男孩们啧啧称叹,男孩们引以为奇,男孩们用一双双窥视动物似的眼睛窥视着树上这个称得上出类拔萃的怪胎。 过去他们打不过他,现在他们胜利了,他们不再畏惧他,他们是比他更完整的人,而树上的他不过是头空有力气的野蛮动物,生理残缺的异类,一个被公开处刑的,被精神阉割的,被文明的群体施以蔑视的可怜虫。 纵然是野兽一样的周生海,也依然是在文明世界长大的少年,并没有活到鲜廉寡耻的地步。他不仅在那短暂的几分钟里社会性死亡,灵魂也仿佛受到了致命的敲击,外壳自此一点点地消解下去,展露出脆弱不安的真实面目。 他在很耀眼的阳光下鸵鸟似的闭上眼,好像那样他便不存在于世界,或者他以外的世界便就此消失,他的拳头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最后他被迫维持着那个狼狈的姿势,像实验室里被解剖的青蛙。许多年后在X大医学系念书的秦璐,拿起手术刀的刹那,被裹在蓝色手套里的手指会无意识地发颤,想起某个苍白的,无力,令人战栗的午后,想起某个垂下纤长睫毛的阴郁少年,她起伏不定的胸膛间不自觉地涌现出一股异样的愤怒。 ——你们为什么要欺负人? 梳小辫子的秦璐,在姆妈怀里吃糖的囡囡,荒诞世界里的小小的战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虚空中愤怒地困惑地喊。 ——你们为什么要欺负与你们不一样的人? 她觉得她的身上有火在烧,她觉得她的嗓子里有散发着铁锈气味的东西在往上顶,她并不想哭也不想叫嚷什么,她仅仅是想要用她的小手抓住每一条领子去质问,她要弄清为什么,她一生都要弄清这样的事情为什么发生,直到火焰将她的整个人都烧成灰烬。 而最初的那个夏天……那个夏天的少男少女们还做了些什么呢? 在被警卫兵从树上弄下来后的一个月,周生海没有再说过任何一句话。 袁家人竭力想搞清发生了什么,但那不是件容易的事。 成年人的世界与孩童世界像是两条平行线,又像是相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成年人漫步在水族馆,望见玻璃内侧花花绿绿的热带鱼,像望见一群正值青春的少年,少年们在海水中游动,亮闪闪的鳞片映射出五色的光,各式各样的生命穿梭在成片成片的珊瑚与石块间,放眼望去尽是美丽的景象。 在院里的长辈们眼里,小孩子间摔摔打打是很正常的事情,在周生海来院子之前,院里的孩子们便是三天两头就要打起仗来,还有时和其他院的孩子打起群架,等回到家来,个个脏得像泥猴,脸上也难免挂些小彩,做父母的虽是嘴上骂骂咧咧嫌弃孩子又弄脏弄破了衣裳,但也不会多往心上去,总归他们这代人年幼时是那样过来的,现今做了父母,便也循着老一派的轨迹去,觉得太捧着护着是娇惯了孩子。 但周生海一来,形式就完全变了,这少年的拳头没轻没重,与其说是打架倒不如说是要吃人夺命;砸人脑袋,咬人喉咙,摆出一副与人同归于尽的架势,屡次把院里的其他孩子打进医院,院里的几户人家父母早有不满,又想起周生海的母亲杜小娟早年间在院里撒泼的场景,难免有所忌惮,疑心这小子遗传了他母亲的疯病,便私底下总叫自家孩子离那疯子远些。 久而久之,周生海在院里长辈眼里,便是个有点暴力倾向的问题孩子,他们平日里也难见得到孩子们和周生海是如何相处的,只眼瞧着一个二个的孩子被周生海这小疯子踢折了骨头咬破了脖子,长辈们理所当然地认为,纵使小孩子间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也不该闹到动狠手的地步,况且孩子又能说些什么呢? 早有人劝袁家人带周生海瞧瞧西医,看这孩子是不是脑子发育得有问题,怎么平日里见了谁都不说话,还总发疯打人,毕竟有个那样神经兮兮的母亲,儿子脑子不正常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了。 “叔叔阿姨对不起,”每当这时,提着果篮的袁中天总是在一旁频频鞠躬道歉,“我觉得小海哥哥也不是故意的,他大概是很早没了父母,性格有点敏感吧……我和沈哥萧哥几个人平时和他玩也总不小心刺激到他,这些都是我们的错,请叔叔阿姨们放心,我们以后和他玩的时候会再注意一点的。” 在长辈们眼里,院里的孩子们虽然调皮,但各有各的可爱之处。 沈毅是院里的老大哥,他年纪最长,说话最有分量;萧城戴眼镜,很文气,是院里的二把手;兆佳晴是大院里最小的女孩,漂亮又聪明,院里人人都宠着她护着她。 至于袁中天呢,很爱惹些小麻烦,但人长得乖巧可爱,多数时候大家还是情愿把他当成个有点淘气的弟弟。 ——小袁家这小子不错。 人们总这样说。没有哪个长辈会不喜欢这一双桃花眼,逢人总是笑嘻嘻的小男孩。诚然,他是会闯祸,但他又总是看起来那么纯真无辜,眨巴着眼,看起来像西方神话里的小天使。 谁会认为,这样无辜的、天使似的好孩子,会做出什么恶事呢? “小海哥哥被人弄到树上这个事情,我们几个是真的不知道。” 袁中天站在小袁夫人的面前,神情很沮丧很怅然地讲着。 “妈妈您知道的,咱们院里的人都挺好的,做不出来那样坏的事情,平时是有人和小海哥哥有些矛盾,我也有时候对小海哥哥态度挺不好——但爸爸上回批评教育过我,我就也反省了,我们现在玩得挺好的,但好像其他院里的人听说了小海哥哥,对小海哥哥挺有意见的,或者就是胡同里那些人……” 他难过得像是要哭出来,好像那个被吊在树上的人不是周生海,而是他自己似的。 “妈妈您放心,我这就去其他院打听打听,一定要把那个坏蛋揪出来。” 这个打听的结果不得而知,不过事情却随着这个‘打听’而越传越广,以至于到最后,从城东到城西,几乎所有的孩子都知道这个院里有个器官畸形的少年被人剥了裤子。 袁中天一副好心办了坏事的懊恼表情,在饭桌上,当着父母长辈的面,不断地将鱼肉夹到周生海的碗里,还在饭后提出要为‘小海哥哥’削平果。 袁家夫妇眼里,他们那调皮捣蛋的儿子是真的长大懂事了,学会照顾人了,小袁少将许诺带儿子礼拜天去校场打靶,小袁夫人把外公传下来的那块怀表戴在了儿子的脖子上。 这对夫妻仅是世俗意义上的普通人,或者说,袁家世世代代都是那样的普通人,普通地生,普通地死,老老实实,恪守本分,其间或有某几代出过状元才子,也或有几代是为国捐躯的烈士,但还不曾听说过有哪一代出过什么作奸犯科的恶徒。 小袁夫人在孕中做过一个怪梦,她梦见某个仿佛从炼狱里爬出来的、青面獠牙的怪物冲向她,钻进她的身体,她猛然惊醒,瘫软着身子倒在小袁少将的怀里,小袁少将睡眼惺忪,本能地伸出胳膊搂住妻子的肩膀,柔声问她‘怎么了’。 她的呼吸一点点平稳下来,想要开口和丈夫说话,脑子里却忽然一团浆糊,晕晕乎乎地渐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摸摸她隆起的肚子,习惯性地如许多年前他们新婚时那样与她十指相扣。 睡吧,睡吧,他们怀着最美好的愿景,进入最深沉的梦里,期待得到一个健康可爱的好孩子。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52 首页 上一页 26 27 28 29 30 3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