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又在下雨,杨晟吞下随身携带的抗抑郁药,苦味在舌根蔓延成海。 证物全被收进铁盒里,盖子缓缓闭合,他在逐渐缩窄的光缝里看见十四岁的自己。——那个蜷缩在衣柜里的少年正用口型说:“你看,血浓于水从来都是谎言。” …… 郭明德推开咖啡厅,直接上了二楼,走到一处角落坐下后,他把手里的糖包捏得咯吱响。 他压低声音说:“我刚查到,杨启燊上个月申请了巴拿马政治庇护。” 杨晟沉默着,他戴着鸭舌帽,遮住了受伤的脸。 昨晚郭明德在当年林绮岚坠海的地方找到了杨晟,浑身没一处是好的,就那么跪在海边。 他的旁边放着一个防水袋,里面的鉴定报告被海水浸透,墨迹却越发清晰。而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项链吊坠里,上面嵌着杨晟百日宴的全家福。 照片背面是杨启铭的字迹,被海水泡糊的墨迹仍可辨认——我的骄傲。 杨晟是个很脆弱的男人,作为他的好友,郭明德比任何人都了解他,表面骂骂咧咧不好惹,私下却是个抱着宠物会哭的大男孩。 从他们记事起,杨家就不待见杨晟,姑姑们骂他上不上台面,杨启铭动不动就打人。杨谦也没少对杨晟拳打脚踢。 至于两个姐姐,常年待在国外,几乎不回来香港。 唯一对他好的,就是林绮岚。 林绮岚去世那年杨晟十六岁,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害死了母亲,行事作风越法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杨家任何一个人。 尤其是杨启铭。 随着年龄增长,杨晟开始不爱回家,经常会留宿在他家,或者会所通宵。他不关注杨家的任何事情,也不和杨家任何一个人来往。 只要给他钱,他就花,他乐意当个玩物丧志的废物。 可是如今真相却告诉他,不对,以前的一切都是错误的,你不是私生子,真正的私生子,是你大哥杨谦。 而你才是杨启铭的接班人,是他的亲生子。 郭家和杨家的关系,仅限于林绮岚在世时——在她死后,两家人的关系就没有那么要好了。 林绮岚和自己的母亲同一个舞蹈团,俩人步入婚姻后,关系也非常好,因此两位女士的关系造就了两个豪门的结交。 如今郭、杨两家的路线已经完全不同,这次他帮杨晟,也是父母默许的,算是为林绮岚帮一把她的孩子。 杨谦不是杨启铭的儿子,而从小被怀疑是私生子的杨晟,才是他和林绮岚的亲儿子。 这件事情已经完全超乎了他们的想像,林绮岚的死如今仍然是谜团,杨启铭的死亡也存在疑点,不仅如此,现在还搅进来一个杨启燊。 如果这次不是杨晟口中所说的京城那位朋友帮忙,以他们的能力,根本查不到这么多的事情。 因为杨家人也没想到杨晟会突然回来调查时隔十年前林绮岚溺亡的事情,毕竟在他们眼中,杨晟就是个废物。 如今他们仍然觉得以杨晟的能力不可能查到什么,所以才对他没有下狠手。 郭家有能力,却也不能在香港只手撑天。 父亲暗中告诉自己,帮助杨晟的可能是京城叶家人,让他跟着杨晟好好把握机会,郭明德知道杨晟的合夥人叫叶观澜。 他甚至找了私人侦探,结果发现时间对不上,所以……到底帮助杨晟的人是不是叶家,郭明德也不清楚。 但这是一件好事。 郭明德想,有这样的人帮助杨晟,以后他在北京的日子也不会难过,就算他不回香港了,自己也不会担心他吃亏。 从咖啡厅出来后,杨晟带着服务器数据残片要去找廉政公署,他现在必须报警重启母亲当年的案子,抓杨启燊,让他付出代价。 杨晟不让郭明德跟着:“德仔,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 郭明德担心他,谁知道杨谦和杨启燊会不会狗急跳墙,万一出个事杨晟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可杨晟坚持不让他陪着,郭明德只好回去了。然而当他路过金钟地铁站时,却被截杀了。 地铁闸机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时,杨晟就知道自己被锁定了。 他攥着装有服务器残片的U盘冲进金钟站,西装下摆扫过自动贩卖机上廉政公署招新的海报。 扶梯下方三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同时抬头,耳机线在颈间泛着冷光。 杨晟转身撞翻星巴克外带架,滚烫的美式咖啡泼在追兵脸上。 “叼你老母!” 惨叫声中,他闪进通往海滨走廊的E出口。 玻璃幕墙外暴雨如注,身后脚步声在廊桥形成诡异的回声。转角处清洁车翻倒的瞬间,恶臭与污水混杂的气味在走廊炸开。 杨晟抓起桶里通马桶的吸盘,金属杆横扫击中最前头那人的膝盖,胫骨破裂声混着“丢你老母”的咒骂刺破空气。 “杨生小心右边!” 廉政公署的老赵从消防栓后探出半张脸,额角还粘着刚才爆破案的灰烬。 杨晟刚要接应,余光瞥见寒光闪过,第三名追兵竟踩着自动扶梯扶手淩空跃下,蝴蝶刀划开他左臂衬衫,血珠溅在小心地滑的黄牌上,像在嘲讽这场荒唐的追讨。 老赵举起灭火器喷出白雾,杨晟趁机将U盘抛过去:“送到中环警署——” 话音未落,持刀者突然甩出钢链缠住老赵脚踝,黑影从通风管倒挂而下,纹着过肩龙的手臂截获证物。 “你班冚家铲!” 杨晟抄起墙角的铁质导盲杖,尖端捅进黑衣人腋下神经丛。 对方吃痛松手的刹那,U盘坠向正在焚烧垃圾的回收桶,火焰舔舐塑料的焦臭味里,杨晟毫不犹豫将整条右臂插进火堆。 皮肉灼烧的滋啦声被地铁进站的轰鸣淹没,掌心触到滚烫金属时,后脑勺突然抵上冰冷枪管。 “杨公子要同个U盘陪葬咩?”粤语带着潮汕口音。 杨晟在剧痛中勾起嘴角,左手猛地后扬,将马桶吸盘扣在杀手脸上,黏腻污水糊住对方眼睛。 当他在消防栓上砸碎焦黑的U盘外壳时,耳朵上的蓝牙耳机传来一段叶观澜的语音留言: ——残存数据足够生成三维模型,但你要先活着回来。 …… 淩晨的急诊室里,护士剪开黏着皮肉的衬衫,发现灼伤的掌纹间嵌着半片金色数据板。 “先生在哪拍戏?” 护士用镊子夹起烧焦的西装碎片:“铜锣湾扛把子?这套战损版阿玛尼够上时尚芭莎了。” 她这么一说,倒是让杨晟愣了好一会没反应过来。 护士无奈的叹息道:“20天,先生每天都出现在医院,浑身都是伤,难不成你跟龙哥在拍打戏?” 郭明德解释说:“是啊,赚钱养家嘛,有龙套就已经不错啦。” 护士蘸着碘伏消毒,突然压低声音,:“说真的,你们是不是在拍《无间道4》?” 郭明德突然掏出皱巴巴的台本:“阿姐要不要客串?这场是ICU深情告白戏——” 话没说完,杨晟用带血的枕头砸中他的后脑。 杨晟心想我也不想天天受伤啊,回来一个月,二十天都在受伤,只能说自己没什么能力,若是真有龙哥那么能打。 他早将杨启燊也扔进港口淹死了,还用得着查这么多事情! 第59章 淩晨三点的深水埗像块发霉的瑞士卷,潮湿的夜风卷着鱼蛋摊的腥气扑上锈迹斑斑的防盗网。 杨晟蜷缩在四层唐楼锈蚀的空调插件架上,脚下是纵横交错的晾衣竹竿,几件褪色校服在月光里飘成惨白的幽灵。 空调外机冷凝水正滴在杨晟的鞋尖,形成小片水渍,铁锈正沿着裤管向上爬。 他隔着夜视镜凝视着对面,十二米开外的别墅亮着孤灯。 当远处渡轮汽笛响起时,他突然暴怒地踹翻垃圾桶,破碎的胰岛素瓶在波斯地毯上摺射出冷光。杨谦的身影被落地窗框成标本,真丝睡袍下摆扫过波斯地毯上碎裂的胰岛素瓶。 别墅区的轮廓像块切割生硬的蛋糕,墅二楼的冷光刺破眼眸,杨谦正用象牙柄手枪敲打自己的左膝。 远远的,杨晟都能感觉到令人牙酸的闷响,这是他大哥焦虑时的习惯动作。 杨晟后腰抵着生锈的避雷针,左手紧攥电子干扰器,电子干扰器在掌心发出蜂鸣,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空调外机边缘的霉斑。 他记得母亲说过,这栋房子是父亲送给杨谦的十六岁生日礼物,当年摆满乐高模型的展示柜,如今嵌着防弹玻璃。 夜视镜里跳动的绿光割裂了记忆——十几年前也是这样的夏夜,八岁的他蜷缩在同款空调架上。 那时杨谦举着戒尺抵住他咽喉:“再敢偷看爸爸书房,就把你眼珠泡进胰岛素。” 夜视镜里跳动着绿色数据流,耳麦传来叶观澜的低语:“冷藏箱温度曲线显示,他每次取药都在零度以下波动。” 杨晟咬住微型手电筒,齿尖尝到军用级橡胶的苦涩,夜视镜里浮现出别墅结构图。 他盯着手机里叶观澜发来的监控截图:“糖尿病患需要半夜注射胰岛素?” 画面里杨谦助理每周三都会从铜锣湾诊所拎走冷藏箱,但根据病历记录,其每日所需剂量根本用不完二十支。 “叮”。 金属轻响拉回现实,杨晟摸到腰间电子干扰器在震动。 杨谦的真丝睡袍腰带松散,左手握着威士忌杯在落地窗前踱步,右手每隔五分钟就要摸向书桌第二个抽屉。 接着对面书房突然爆出重物坠地声,杨谦正把威士忌杯砸向墙上的“戒急用忍”横幅,玻璃渣混着琥珀色酒液溅上林绮岚的遗照。 他的手指突然痉挛。 母亲珍珠耳环在相框里泛着冷光,与此刻飘出窗外的碎照片如出一辙。有片纸屑卡在晾衣竿的校服袖口,夜风掀起一角,露出林绮岚抱着婴儿的右手小指——那枚翡翠尾戒本该在溺亡现场。 “呼吸放轻。”叶观澜提醒得太迟了。 杨晟的瞳孔在夜视镜后骤缩。 杨谦正把撕碎的照片塞进威士忌瓶,燃烧的雪茄戳向瓶口时,渡轮汽笛突然撕破夜空。十年前的声浪穿透耳膜,他彷佛听见了母亲腕表坠海的“咔嗒”声,看见救生艇探照灯把杨谦的脸照成青白色。 “当年是你推了妈咪……”他的指控被皮带扣进血肉。 铝罐结霜的表面映出别墅异动——杨谦突然踉跄着撞上书架,透过望远镜,他看到《资本论》书脊渗出暗红污渍,1998年版的《香港船务年鉴》正卡在第三层。 渡轮汽笛二次鸣响,杨晟的指甲抠进空调架锈斑。 那本年鉴他曾在父亲书房见过,扉页有林绮岚写的“七月廿三,阿燊赠”。而现在杨谦像被烫伤般缩回手,睡袍腰带散开露出后腰枪套,象牙柄在月光下泛着人骨般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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