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给她一瓶啤酒,她对着瓶口喝下半瓶,车上乐声震天,小山忽然槌着胸口大叫起来,直想把郁闷之气发泄出来。 叫了半晌,略为好过,又忍不住泪盈于睫。 一车年轻人,快速,醉醺醺,不知目的地,去到那里是那里,多痛快。 但沈小山一向是个乖孩子,她发觉众人都没有系上安全带。 这时,忽然传来警车呜呜。 司机吃惊,“怎么办?” “停车好了。” “不,我体内酒精含量超标。” 会说这样的话,或许还不是醉到贴地。 说时迟那时快,车子急转弯时失控,众人尖叫起来。 小山只觉像电影中的慢镜,吉普车在电光石火间翻转身子,打了一个筋斗,车子里的五个年轻人像骰子似转动,乱成一片,有两人被弹出车外,大叫呻吟。 小山被人压在车底,动弹不得。 她也不觉痛,耳畔听到警车与救护车呼啸而至。 呵,车祸。 她活还是不活?神智倒一直清醒。 真倒楣,上错了车死错了人。 小山看到白衣救护人员赶到,一个个把同学抬出去,终于有人看到了她,“还有,还有,这个也活着,正眨眼呢。” 不知怎地,小山竟觉得有点尴尬。 救护人员劳动电锯,将车门锯开,将小山小心拖出。 混身鲜血的小山一声不响,咬紧牙关死忍。 救护员十分讶异,“你只折断手臂。” 小山啼笑皆非。 救护车把她载到医院。 真是好去处,她的生日总算有了着落。 她问:“我的同学呢?” “真是奇迹:全部存活,司机伤势较重,需做手术清除脑部淤血,可是也能期望完全康复。” 小山嗤一声笑出来。 医生叹口气,“唉,少年人。” 他替小山注射镇痛剂。 稍后,沈宏子赶来了,医院递给他一包血渍斑斑的烂杉烂裤,他以为女儿没有了。不由得大声号叫起来。 小山幼时可爱模样历历在目:学走路了,开口叫爸爸,嘴里长出小小白牙,学英文字母...... 完了,完了,他蹲到地上。 看护没好气把他扶起,“这是医院,静一点,先生,你的女儿只不过是手臂打了石膏。” 沈宏子“啊”的一声,惊痛稍减,挣扎着站起来,背脊凉飕飕,原来已出了身冷汗。 他的心又开始刚强:可恶,这孩子变了,活脱为不良少女现身说法。 他推开病房门,见到小山乌溜溜一双眼睛,也正看着他呢。 父女不招呼。 他轻轻走近。 小山还有别的伤痕,一边脸擦伤,搽了消毒药,斑斑驳驳,像科学怪人。 他哽咽地开口:“小山。” 咳嗽一下,又重头开始:“小山。” 仍然觉得语气需要修正,终于实话实说:“小山,吓煞老爸。” 小山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同学平日也很正常,就今晚疯起来,”越描越黑,“我只是在不适当的时间出现在不适当的地点。”
沈宏子掩脸,“待你有了子女,才会知道我的感受。警察通知,只听到耳畔嗡地一声,整个人的血液像自脚底流光,唉。” “爸。” 小山握住父亲的手。 就在这时,小山发觉病房门外有个身形一闪,小山又看到了那只名贵鳄鱼皮手袋。 她跟了来。 已足十七岁的沈小山忽然明白这个郭思丽大概是要成为沈家永久一份子了。 跟到医院来,可见对沈宏子也有点真心。 父亲好像觉得郭思丽会带给他幸福:她有学历、有嫁妆、有家势,她会帮到一个中上级公务员。他的官运可能从此发达。 郭思丽年纪不小,也一定懂得体贴他,爱惜他。沈宏子也该过些安定日子了。 他才四十五岁,起码还有三十年要过。 做女儿的要为他着想。 小山轻轻说:“郭小姐来了。” “呵,是吗,我出去同她说几句话。” 他走开一会,又再回来。 小山握着父亲的手摇一摇,“这个暑假,我想去见妈妈。” “你还在生气?” “很久没见妈妈,每晚做梦都挂着她,梦见与她逛化妆品市场,或是试穿晚装。” “她可能没有空呢,你不要为难她。” “爸,此刻沈小山走到那里都是包袱了。” “小山,不可以这样说。” “爸,替我办飞机票。” “小山,思丽已与我讲妥,她年纪较大,已过生育年龄,我们不打算要子女,你是爸唯一的孩子。” 这个消息真是安慰,小山也怕大学毕业回家一看,黑压压人头,一群鸭子似,已四五个半弟及半妹。 只得她一个,到底矜贵些。 妈妈的年纪也不小,男伴已经有三个大男孩,她大抵也不会老年冒险生育。 总算不幸中的大幸。 “慢慢你熟悉郭思丽,你会知道她有许多优点,她热心公益,她学问精湛,她写过一本关于红酒的书,她是聊天好对象。” 一定是。 小山黯然。 “我们明天见。” “爸,记得飞机票。” 沈宏子走了。 那郭思丽就在门口等他。 难得两个中年人仍有这份情怀,彼此珍惜,年纪、学养、背景也还算接近,小山想穿了。 爸,只要你快乐。 小山鼻子一酸,淌下泪来。 第二天一早,沈小山又是一条好汉,举着石膏手臂到处去探望车祸中受伤同学。 连她一共五人,小山伤势最轻。 一个女同学面孔缝了百余针,一条大腿打了钢钉,仍只算轻伤,医生称“情况令人满意”。 头部受伤的司机包扎得像印度人,双眼肿如金鱼,小山担心。 “我是谁?”她探近问。 他却这样答:“你是我老婆。” 可见都没事。 小山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在旁人如郭思丽眼中,这不良少女怙恶不悛吧,沈宏子千好万好,有这个堕落女儿真正不好。 傍晚,他带来消息。 “小山,与你妈联络上了。” “飞机票呢?” “小山,她约好男伴到欧陆旅行,一早订好行程,不能更改。” “不想更改。”小山这样说。 “也许是,请你体谅。” “暑假长达八十余天,我已决定去她那边。” “她替你安排了一个去处。” “我自己同她说。” “小山,我与你将也一样,我劝你不要去,你姓沈,你妈姓常,她的男伴姓余,你们不是一家人。” “她是我妈妈。” 沈宏子叹口气,“在那边,你是只油瓶。” “封建!” “小山,爸待你如掌珠,不想你受辱。” “爸。”他有他的道理。 父女拥抱,小山怒气渐渐平息。 沈宏子无奈,“去去就回来。” 小山点头。 忽然他高兴起来,“思丽给你的礼物可喜欢?” 又是他的郭思丽,小山还未把礼物拆开。 “你知道我上司杨世芬吧,平日不苟言笑,板着一张脸,不停一支接一支抽烟,熏得全体下属肺癌,此君却原来是思丽家远亲,嘿,一日郭家请客,他也在,老远看见我就过来满面笑容打招呼,原来他会笑呢,真没想到,向我打听郭家两只马“妈之宝”与“爸之珠”可有机会跑出来,哈哈哈,谁会想到。“ 沈宏子既开心又感慨,更感激女友一家为他扬眉吐气。 小山实在不忍扫他的兴。 爸,只要你快乐。 还有,母亲那边也是,妈妈,只要你高兴。 她出院了。 过些日子,小山回到医院拆石膏,看护细心照料,“你看,肌肉有些萎缩,慢慢才会恢复。” 小山递上那只淡蓝色小盒子,“聊表心意。” 看护意外,“你不必客气,盒子里是什么?” 小山也不知道,反正她不想收这件礼物。 下午,她与母亲通电话。 父亲已经警告过她了,可是小山真没想到母亲声音会这样冷淡。 “小山,你应该提早预约,我的公寓正在装修,住不得人,我与朋友六个月前订了船票往欧洲旅行,我真不知如何安置你才好。” “替我租一间旅舍。” “小山,你为什么一定要来?” 小山无奈,“偏同你过不去呀。” “我送你往日本旅行。” “妈,我想见你,我有话要说。” “整个夏天我都会在地中海。” 电光石火之间,小山明白了。 “妈,你去欧洲是度蜜月,所以不可改期。” 常允珊沉默。 “我猜得对不对?” 半晌常允珊才回答:“我们打算在伦敦注册。” 小山仍不死心,“我可以观礼吗?” “双方都不想邀请子女。” “我爸可知道这事?” 常允珊忽然笑,“干他什么事?我同他,此刻是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你不打算告诉他?” “有机会在说吧,我自己忙不过来,小山,你仍然坚持己见?” “我一定要来。” “你这样固执是像谁?” 常允珊烦恼。 小山不假思索地答:“你。” 常允珊叹口气,“我想想法子。” 小山忽然问:“他对你可好?” “过得去。” “你与他三个孩子合得来吗?” “我没想过要做他们母亲。” “相处得好吗?” “我不与他们同住。” “他们是否混血儿?” 这时有人叫她:“珊,珊。”是把男声。 “小山,我不与你说了,我尽量安排,再与你联络。” 电话挂断。 小山的头垂得很低,几乎贴到胸口。 稍后,她听到父亲在客厅讲电话,对方当然是郭思丽。 “—小山并非问题青年,那是一宗独立的意外事件,不可混为一谈……” 小山羞愧,她太轻率了,一贯奉公守法,品学兼优的她,一次失策,便成为终身污点,以后十年再规矩,也还是保释犯。 她好不后悔。 稍后,沈宏子探头进来,“我与你母亲说话呢。” 原来不是郭思丽。 真意外。 沈宏子说:“你又没有男朋友,否则,他会陪你消磨时间。” 小山不出声。 “没有喜欢的男同学吗?” 小山微笑,千方百计要推卸她这个责任。 “你妈妈的男伴,叫余向荣,你见了他,叫他余叔叔好了。” 小山不以为然,“我哪来那么多叔伯,我何需讨他欢心。” “说得好,那么,叫“喂”吧,小山,对人无礼,你即成为无礼之人。“ “叫余先生也就是。” 沈宏子点头,“这也还算尊重。” 就这样说好了。 第二天,到医院复诊,轮候时间,对面长凳上坐着两个中年太太,长嗟短叹,听仔细了,原来抱怨女儿与媳妇。 一个说:“能不长瘤吗,都是气出来的,媳妇一定要再嫁,并且把两个儿子带过去改姓换名,我立刻雇了律师打官司,同她死拼。” 另一个说:“可是,孩子由她所生呢。” “也是我儿子骨血呢。” “官府都同情女人。” “为什么不可怜孩子?明明是伍家子,却去姓陆,陆家见了都烦,我那姓戚的媳妇还自觉伟大,唉。” 小山听了黯然。 这情况同她相似,物伤其类。 “我的女儿也快嫁第二次了,幸亏低凋处理。” “是我与你特别看不开吧,把他们的事揽到自己头上。” “其实,只要他们幸福。” “这幸福二字,快变神话了,去什么地方找呢,我舍不得孙儿,官叫我们庭外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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