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动不受他的主观意识控制,他像个旁观者,看着镜子里十三岁的自己,和往常一样,起床、洗漱、戴上陨石拨片项链——那是他攒了很久的零花钱才买的链子,找金店师傅穿孔改装过。 走出房间时,他发现客厅里的电视还开着。叶锦侧卧在沙发上睡着了,手边是几个空啤酒罐,茶几上散落着麻将牌和烟头。 同样是早已习惯的景象。 自从他因楚临川借高利贷被绑架,叶锦借钱把他赎回后,他们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成为相依为命的母子。相反,叶锦看向他的眼神里,厌恶与日俱增。 楚熠其实能理解。那或许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次可以抛下这个累赘、获得自由的机会,却因为他而彻底失去了。 她向往自由的灵魂,如今被困在这个充斥着雾霾、空气污浊的破旧城市里,永远不得解脱。 唯一的变化是,叶锦不再逼他学钢琴了。在放弃他的同时,她也放弃了自己。 可他也只是凡人,不是什么上帝,无法给人自由。 他永远记得,当叶锦离开那天,自己追逐着那辆出租车,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妈妈时的心情。好像整个世界都消失了,他回到尚未来到这个世界时的形态,只能靠母亲给予的营养生存,却被硬生生从母体剥离,脐带还连着,撕扯着,血淋淋的。他跑了很远,嗓子里有血的腥气,但他只知道一件事:他没有妈妈了。他将不再和任何人血脉相连,也不被任何人记住和在乎。 那时的他没有智慧,更没有能力,只能凭直觉在两种痛苦之间选择更好忍受的。 自私的他选择了困住叶锦。 大概人的降生本身就是一种掠夺。所以虐待也好,谩骂也罢。他做了决定,就贯彻执行,在人生这个看不到头的漫漫长夜里,同时顺从和反抗,犯罪并赎罪,吞咽混乱,忍受不堪。 他默默把厨房堆成山的碗洗好,出来时,电视上的CCTV-5正播放游泳世锦赛的直播,200米混合泳比赛即将开始。楚熠拿起遥控器,准备关掉电视,却在伸手的瞬间,被屏幕上的一个身影吸引了注意力。 特写给到了一个站在起跳台上的运动员——楚熠在那一刻心跳几乎停滞,顿住了动作。 他快步走到电视前,不小心撞到了地上的啤酒瓶,玻璃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电视画面从单个选手特写切换到了泳池全景,几位运动员已站在出发台上做最后准备。 但他的视线死死锁在那个身影上。 那人穿着黑蓝相间的泳裤,头上戴着银色泳帽,美国国旗在两侧,倾身时肩背拉伸出分明的肌理,是优美而充满力量感的肌肉线条。 相比其他运动员,他看起来很松弛,整理好泳镜和泳帽后,踩上出发台。 不知不觉中,楚熠记住了这些细节,包括他泳帽下露出的一缕黑发,站立时微微前倾的姿势,以及右侧肩膀一处蝴蝶形状的疤痕。 发令枪响,他起跳位列第三,入水后动作流畅,在第二个转身后渐渐拉开与其他选手的距离。 “你干什么呢?”叶锦被嘈杂的动静吵醒,语气不悦,“怎么还不去上学?” 楚熠没有回答。 他看着那人入水,看着他的每一个转身,每一次换气。 那副有力的身体在水中前行时几乎没有多余的波纹。蝶泳转为仰泳的瞬间,他的翻身轻巧而精准,腿部打水的节奏稳定有力。 当最后的自由泳结束,他首先触壁,计时牌显示他获得冠军的那一刻,他从水中起身,单手撑着池边上岸,摘下泳镜和泳帽,轻甩了下湿漉漉的头发。 站在屏幕前,楚熠认出了那是在去年那场大雪天里救他的人。 电视上的人脸上有志在必得的笑容。 那笑不张扬,更像一种了然,好似一切尽在掌握,冠军就该是他的,因而太自信,也太耀眼,一瞬间让楚熠移不开眼。 身后叶锦的牢骚还在继续,但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世界在这一刻只剩下电视里的画面和声音。 他静静地听解说员介绍,说这是最年轻的新科200米混合泳世界冠军,曾经的天才蝶王,美国年仅16岁的游泳运动员梁硕。 楚熠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记住了这一切,以及他的名字。 漫漫长夜里就这么透下来一点光亮,好像乏味的人生突然有了一个盼头。 满脑子只剩一个想法——想靠近他。 好像离他近一点,就离绝望远一点。 在颁奖礼时,他看着梁硕弯下腰,戴上金牌,接受所有人的掌声与喝彩。不自觉地,手轻轻地爬上电视屏幕,想把那道亮光攥在手里。 当然,他是抓不到的。 屏幕不会有任何温度,是硬的、冷的、假的、虚幻的,如同他的渴望一样。 但后来的四年里,他很多次幻想过,如果有一天能真的触碰到他,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那么耀眼……应该会是像太阳一样灼伤人的温度吧。 这念头一出,他便感觉到有一只手在轻轻摩挲自己的脸,的确是很烫的、柔软的触感,动作小心而克制,让人感觉珍而重之,仿佛在确认什么。 他在这时转醒过来。 床上的人还在熟睡,还是那种呼吸很轻的睡法。 楚熠用手背碰了下自己的脸颊。 果然……是梦。 屋里没有开灯,窗外已是傍晚,持续一整天的阴霾散去,金灿灿的火烧云挂在远空,大剌剌地洒进来。 楚熠开了一点窗,雨后的清新空气从鼻腔钻进身体,多少让他清醒了些。 他深呼吸一口,等再回过头时,梁硕也已经醒来,脸被夕阳照成温暖的颜色,掩盖住苍白的底色,正直直望向他,目光有些混沌,好像在看着他,又好像穿过自己,在看些别的。 楚熠一半人还在梦里,这时看到他,总觉得很不真实。 仿佛中间这十二年没有过相遇,没有过分离,他还是那个在远远地追逐着,渴望着梁硕的小男孩,因为他认真学英语,因为他想从风林走出去,因为他获得了一些生命里难得的希望。 然后他看到梁硕说:“你没有走。” 是看到,因为梁硕没出声音,他是读出来的。 楚熠张了张口,没出声, 到底是逃避不了的。他做过的事,再想要忘记,也是赖不掉的。 是他先爱上,也是他先逃走。 他大可以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对方的“不爱”头上,但也只有自己知道,从头到尾,他一点都不无辜。 如果说整件事情只有一个人无辜,那个人必然是梁硕。 重逢之后,他们吵过,呛过,动手过,唯独没平心静气地聊过。 现在也不算是最合适的时候,但…… 再不说,他是真的怕来不及了。 深吸一口窗外秋日雨后的凉气,他尝试让自己更清醒一些,道:“梁硕,我们……聊聊?” 对方表情僵了下,但没等他回答,楚熠继续说:“你身体不舒服,就别说话了,我来说,你听着,行吗?” 梁硕不置可否,但看起来不是很想听的样子。 楚熠知道到自己该面对的时候,硬着头皮说下去:“好多话,我很早就想说了,一直没机会,那天我们……后来我没跟你打招呼就走。这些年,说实话,我挺后悔的,其实当时有更好的方式,能处理好那件事,我选择了最不成熟的一种。虽然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但如果当时我给你造成了伤害,我想说,对……” 一道格外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他:“别说了。”他说着转过头去:“我不想听。” 楚熠只道他不想原谅自己,也不想听自己道歉,苦涩一层层泛上来,硬生生受着,活该。他说:“好,那不说过去的,说说现在吧。我欠你的太多了,你昨天帮我挡这一刀,是救命之恩,还有……很多以前的事,我觉得我可能这辈子也还不完,如果你希望……” 梁硕又硬着声音打断:“我没想让你还。” 楚熠并不赞同:“那是你的想法。” 梁硕叹了口气,偏过头看窗外,蓝色眼睛里是一片灿烂的金色云海,却带着一股洗不掉的刻骨疲惫。 楚熠这次有点狠不下心来继续,道:“你是不是也不想听这些?那还是等你好些再聊吧,对……” 在听到他发出这个音时,梁硕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来,因为起得太猛,一不小心把针头给扯掉了。 楚熠一惊,正要过去扶他,病房的门开了。 庄筱棠与裴姿一前一后走进来,从门廊拐过弯来,见到楚熠在这,都不算惊讶。 再一看,裴姿手里还提着一个生日蛋糕,不知为何让楚熠有些无地自容。 母子两人依然打扮得体优雅,但眉眼间的疲倦掩盖不住。庄筱棠看起来一夜没睡,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对他说:“楚楚,你也在啊。” 姥姥两个字就在嘴边,楚熠到底没叫出口,喊了声:“庄老师。”接着目光转向身后的裴姿,说:“裴阿姨。” 庄筱棠这次没有否认他,只是神情有些复杂,裴姿点头应了声,视线不作停顿,直接转向床上的梁硕,一眼便注意到针头正在空中晃悠,蹙起眉头埋怨道:“这是怎么搞的?” 她久居上位,说话会无意识地咄咄逼人,但楚熠也知道她没有恶意。甚至多年前,她也从未逼迫过自己什么,所以楚熠从来没怨过她。 换位思考,他在那时也一定会做同样的选择。 但不知道是不是楚熠的错觉,在见到她时,梁硕整个人的温度都降了不少,是那种对外人时一贯冷冰冰的样子。 “不小心勾到了。”梁硕说着回过身,想给自己拿个枕头垫着。楚熠两步跨过去,帮他塞到了身后,再一抬头才发现不对劲。 人家亲妈亲姥姥都在这,你在这献的哪门子殷勤? 他有些尴尬地拿起边上的外套,说:“那你们聊,我就先出去了……” 低着头,他刚要迈步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大力,死死扯住他的手腕。力道重得像是要把骨头捏碎,楚熠不由得拧起眉头,一阵钝痛沿着手臂蔓延上来。 回过头,他对上梁硕的眼睛,听见对方哑着声音问:“去哪?” 他一点也不避着人,甚至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可他的至亲都在这看着,楚熠浑身都像长了刺似的难受,边挣扎边说:“你先松……” 梁硕没让他说完,用冷硬的语气说:“又要走吗?”他表面平静,但楚熠能感觉到,那只握着自己的手在微微发颤,似乎真的担心,一放手自己就会走似的。 楚熠这才意识到,那简单的几个字里,压抑的是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恐惧,只是一直被他藏得很好,到现在才终于显露出来。 他也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梁硕会反常得那么乖。很直接的逻辑,只要他很听话,不给人添麻烦,自己就不会抛弃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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