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等得很焦急,也没想太多。只是站在这儿,就像顺理成章地把这个夜晚耗完。连那句“有安排吗”也没有反复咀嚼——但他确实留下来了。 风有点凉,脚边好像还有落叶打转。眼皮也开始有点重。 他靠着灯柱轻轻眯了一下眼。 就在这个无意识的短暂静默里,有什么靠近了。 他睁眼,闻岸潮正走过来。 闻岸潮一见他就开口:“我要去买烟。” 游辞语气没有起伏:“你晚上没工作?” 他也还是那种不多解释的节奏:“员工结婚,不加班了。” 但走两步,回头看游辞,顿一下,“等我还是等车?” 游辞脱口而出:“车。” 闻岸潮走回来,到他身边,一手插着兜眺望。 游辞:“……干嘛?” 闻岸潮:“陪你等。” 游辞:“……” 游辞叹了口气:“走吧。” 闻岸潮:“买烟?” 游辞哼道:“真要买,不是戒了?” 闻岸潮笑笑,松松散散地跨步:“就想摸摸盒子,手痒。” 他们沿着街道往前走。 是个极安静的片区,路面宽阔,两旁的梧桐新叶刚展,枝头还挂着一层未退的嫩意,颜色淡得像刚从春天里褪出来。 越走,夜越深。 行道树高大,树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拖得很长,交错铺在地砖上。脚步声落在其中,虚虚实实。 路上没什么人,偶尔有一辆车驶过,也都慢。 闻岸潮把西装外套搭在一边肩上,手指搭着衣领那处,另一只手插在兜里。 然后,看游辞一眼。 “怎么不说话?” 游辞立刻回道:“你也没说话。” 听着像赌气,游辞的手碰到兜里的硬物——钥匙。他确实有些生气。 闻岸潮道:“这条街没有卖烟的。” 游辞闷声说:“那你还来。” “因为漂亮。”闻岸潮说,“穿过去,再往前走,有个夜市。” 听上去很有安排。游辞问他:“所以你是来散步的?” 闻岸潮道:“出来透透气。精神跑太快,得用脚跟一跟。” 说着说着,走远了些,于是在前头停下来: “来外面吸吸人气儿。” 等游辞靠近,再并肩,见他依然没反应,笑里有些无奈:“嗯?有共鸣没有?” 游辞没忍住,笑了一声,答非所问:“我吃饱了。” “看看,不一定要买。” “夜市的太油了。” 闻岸潮说他:“小小年纪。” 游辞被逗笑:“哪儿小了?我妈天天说我要奔三了。” 闻岸潮:“阿姨最近状态不错?” “嗯……还可以。”说着说着,心情又有些沉重,游辞语气缓了,“还是得装得好一点,不然亲戚来家里又要吵。” 走了一会儿,游辞才道:“哥。” 闻岸潮看向他。 夜路两旁树影交错,风把枝叶吹得轻轻摩擦。夜市的吆喝声被远远挡在另一头。脚步落在青砖路面上,有节奏地响着,一步一声。 只有风、树、光,还有两个人走在一起的影子。 “你每天晚上都忙到凌晨,是在忙什么?” 闻岸潮抬手松了松肩上的西装外套,说:“杂事。有些文案还在改,投资那边一直拖着,一会儿说这个数据没核,一会儿又说合约要对三遍。还有几个文件还没过,得先熟一下口径。律师那边得知道他们要怎么答……” 就停在这里。一时松懈,竟说漏了嘴。 紧接着,他火速抛出新话题:“忘了回那个客户邮件了。” 显然,不起作用。 游辞转头看了他一眼,追问回去:“哪方面的文件?” 闻岸潮打马虎眼:“老项目的,合同遗留点尾巴,争议条款要补录。” 语气一顿,补了句,“没什么大事,流程麻烦而已。” 两人继续往前走了一段,都没再说话。 游辞忽然开口:“文件没过,是因为要上交;律师要知道怎么答,是因为他们要代表谁发言。你这是官司里的话,不是项目的。” 闻岸潮肩膀一松,卸下点力气——真不好糊弄。果然。 游辞没好气道:“最近在上庭吧?还在这陪我溜弯儿。” 就这么走着,到下一盏路灯,闻岸潮弯弯眼角,认栽地笑笑:“我还能说不是?” 游辞闷声道:“你说还是不说?” “先吃点东西。”他加快脚步,在前面道,“走。” 游辞慢了半拍地迈步,用距离表达抗议。 夜市入口挂着各种五彩斑斓的牌子,人群混杂,铁板的滋啦声、汽水瓶开启的“啪”响,还有谁家的孩子在追气球,拽得大人东倒西歪。空气里有烤鱿鱼、炸串、糖油粑粑混杂的味道,一锅一摊地沿街铺开。 闻岸潮一边挑,一边问:“吃吗?” 游辞下意识摇头,但闻岸潮用胳膊肘他:“什么味道,你说。” 闻岸潮个头高,在这里都得低着头,游辞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在烟火气的日常里,只感到释然和知足。 ——不可以吗? 游辞说:“香辣吧。” 他不太习惯这种油腻味。 结果闻岸潮已经买了六七串,还夹了两份煎饺和一袋热豆腐花,一路拎得满手。 “你真吃这个?”游辞惊讶于他的认真。 闻岸潮把一串鸡软骨递过来:“咱们去年第一次见面,就在家贴着塑料桌布的小馆子里。” 游辞当然记得:“唔……” 闻岸潮:“我吃得比你快。” 游辞手还是伸出去接了。 他们站在一棵树下,背后是炒面的锅勺敲击声,面前铁板章鱼丸在冒泡。油烟味混着香料味,夜风一吹,熏得人微微发热。 游辞很快就说:“不吃了。” 闻岸潮:“你都没怎么吃。” 游辞:“我吃很多了。” 闻岸潮:“吃什么了?自己说说。” 游辞底气不足:“四个煎饺……” 闻岸潮:“三个半,后面那半个我替你吃完的。” 游辞:“……还有两个串儿?太咸了……真不是我不想吃……” 闻岸潮笑笑,夹了一块煎饺,放嘴里慢慢嚼着:“小时候我爸偶尔带我出来吃摊,那会儿还没有夜市,小贩都躲在弄堂尽头。他掏出一把散钞,数着说,今天可以吃一碗粉,蛋要加的话得看老板肯不肯送。” 每个字都是从旧记忆里拿出来。 “我那时候不怎么喜欢他。他说话粗,脾气大,没耐性,家里就是他的厂,谁也别吭声。但他也会在某天早上突然开车送我上学,在副驾上放一包我妈不让买的辣条。”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豆腐花,“我妈总说路边摊不卫生,他就偷偷带我来,说他特别喜欢这些,我也得跟着他喜欢。” 游辞问:“你那时候觉得不干净吗?” 闻岸潮想了几秒,从一堆久远的碎片里拣出答案:“小孩子,只觉得新鲜,好吃。” 游辞眼睛一眯,指指他下巴:“你这儿。” 闻岸潮随手一抹,擦偏了。又来一次,还是差了点。 游辞嗤笑一声,伸手要帮他擦,就要碰到——戛然而止。 两人对视一瞬。 闻岸潮没躲,也没动,微微垂着眼,看着他。 游辞将手收回来,移开视线。 闻岸潮抹了把那个位置,继续说:“有一次摊主多给了颗卤蛋,我当场就吃了。他瞄了一眼,低声跟我说:‘这回你赚了,别告诉你妈。’” 风吹起远处糖画摊边的龙须糖,周围是喧闹的市井、蒸汽、人声,唯他们站在这条树影交错的小巷口,被时光单独留下。 “他一直不像大人,喝醉了爱吵,偶尔做点这种带我出来吃摊的事,就算作补偿。” 闻岸潮的声音逐渐被淹没在树影和灯火里。 这样的人,粗俗、不堪、冲动,错事做尽。他是个坏脾气的暴发户,一个蹩脚的丈夫,一个没人愿意替他说话的罪犯。不配拥有的他全得过,得到了又全弄丢了。 他的父亲——在一审被判了死刑。 而今天,闻岸潮接到了律师的电话: “闻总,刚结束——判决出来了,确实改了。” “无期,不得减刑、假释。” “主犯认定没变,但法官采纳了我们提出的三条核心异议——第一,资金池结构归集路径缺乏明确走账线;第二,部分虚开发票责任人身份未查清,合议庭认为有合理怀疑空间;第三,他确实协助追回了部分关键账目,对查处外围账户、甚至帮助锁定两个同案嫌疑人起了作用。” 闻岸潮:“检方意见?” 律师:“不追死,换取协查支持。你之前交给我的那份担保关系图,起了决定作用。” 他顿了顿,语气微微放缓: “说到底——他背后那几家招标平台,没人希望被拖下水。” 闻岸潮捏了捏眉心,低声道:“他知道结果了吗?” 律师:“还没告诉他。我等你一句话。” 他声音更轻了些:“他配合得太老练,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要看你这边能不能撑下来。” 回忆到这里,闻岸潮还在那通电话的余音里,身边突然传来句轻声:“你发什么呆?” 游辞咬着煎饺偏头看他:“然后呢?” 他的下巴边也沾到了酱汁。 闻岸潮看着那点颜色。 伸出手去。 指腹轻轻擦过游辞的下巴,把那点酱汁带走。 游辞没动。 “然后,”他看着游辞,“然后……然后。” 重复几遍,手收了回来。 夜也静。
第87章 旧账 然后呢? 游辞没有追问,闻岸潮也没有再答。 那晚他们漫无目的地溜达,聊天聊地,聊东聊西,就是不聊那个“然后”。 游辞心里其实有猜想,但他现在既在意又无所谓了。 最后闻岸潮送他到公寓楼下,就和他曾经梦到的一样,只不过这次他没有骑摩托。 闻岸潮抬头仰视着游辞的房间,忽然嗅道:“咖喱?” 游辞却说他那爱做咖喱的邻居早就搬走了。 闻岸潮略诧异:“什么时候?” 游辞:“四十八天以前。” 离开他以后,游辞开始对日期变得敏感,但他完全不想理解为什么会这样。 闻岸潮摸着下巴:“我产生幻觉了?” 这幻觉很有意思。 游辞避而不谈,只说: “再见。” 闻岸潮道:“等等。” 确实是他说的,不过声音不高。游辞下意识提速,负气般想逃离。闻岸潮似乎在后面笑了。 他以为对方会追上来,但竟然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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