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已经不能再想了,想一想都是罪过。他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难道他还要执迷不悟? 如今的种种都是我的报应吧?方绍伦对着明月发出一声长叹。
第103章 张定坤在冬月下旬回到了沪城,跟着的是赵文。临近年底,矿上事情少许多,矿工中有不少是居住在华缅边界线上的华人,都要回家过年,留左云和赵武守矿也尽够了。 这一次回归与上回的大张旗鼓不同,走水路入港,伍公馆的两辆车子在码头接了人,将随行的箱笼搬进后备箱,悄无声息的就回来了。 管家候在大门口,伍爷亲自迎出厅堂,满脸欣喜,“回来了?”不怪伍平康心下不平,伍爷待张定坤确实比亲儿子还好。 可张定坤也配得上这份好,他扶着伍爷胳膊,皱眉道,“司机说您上个月受了伤?” “早好了,”伍爷挽起袖子给他看,“皮外伤,不碍事。”他将对方绍伦说的言词又说了一遍。 听到“东瀛商会”的名头,张定坤沉下面庞,“就没个具体人选?终归是有人指使吧?” 伍爷摇头,“这群人上蹿下跳,四处寻衅,既赔礼道歉又无大碍,也就算了。若细细追究,恐怕又起事端。”伍爷息事宁人的想法不难理解,年初那场祸事便是从棉纱厂几个工人打架斗殴蔓延开来的。 父子俩在客厅落座,分析了一番局势,伍爷沉声道,“只怕是要乱起来,国内的铺子不宜再扩张了。” 张定坤点头,“卢爷也是这个意思,这次回来没带多少货。” 管家来报酒菜已备,两人入席,边吃边聊,吃完又饮茶,对资产的处置做了一番筹划。 客厅的英式大笨钟敲响九下,赵文跨进门,先给伍爷行礼,又附在张定坤耳边低声道,“爷,打听到了,他们今晚在兰心看戏,言老板演《定军山》。” 虽是低声但并没有刻意回避,伍爷听得清楚,叹了口气,“定坤,我今晚其实约了绍伦,想替你接风,但是……他近来跟那个东瀛人走得很近。那人背景复杂,你要是能劝劝他也好。” 伍爷虽然深居简出,但多少听到些风言风语。 “行,您早点休息。”张定坤起身,拿了大衣往外走。 赵文的能干体现在方方面面,开车送他到兰心大戏院,又一路引着他穿堂过院,顺着一楼甬道,走到大立柱旁的阴影里,冲二楼一指,“在那呢。” 张定坤抬眼看去,二楼正对戏台的包厢有两抹并坐的身影。他的目光顷刻间便被左手那一位攫住。 在他的记忆里,他的大少爷是从不爱用刨花水的,嫌那香气刺鼻。此刻,鬓发却是油光水亮,衬得面冠如玉,更显风流潇洒。 爱看戏倒是不变,一双明眸凝注在戏台上,嘴唇微微的翕动,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窥探。 那张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他因此判断不出他是不是欢喜。可他看戏如果看到精彩的片段,必然会拍案叫好,会露出雪白的牙齿绽现一抹纯粹的笑容。半场看完,也没有这个举动,难道是今天言老板唱得不好? 张定坤痴痴看着,暗暗揣测着。 又是近半年未见,他太想他了,一落地便巴巴地让赵文去刺探行踪,尽管知道慰藉思念的同时也很有可能遭遇重创。像上次一样。 果然,斜刺里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掌,拈了一瓣冬瓜糖递到那张丰润的红唇边。大少爷温顺地张嘴,手指趁机抚过他的唇瓣。 大少爷似无所觉,眼睛仍看着台上,那只手掌便愈发放肆起来,一会伸过来捏捏他的耳垂,一会儿摸摸他的鬓角。 张定坤咬紧牙,赵文拖着他胳膊,“三爷,快下戏了,咱们去后门?” 他俩提前隐在后门门廊的阴影处,果然一阵鸣锣响鞭之后,前门的观众开始拥挤着往外走,后门通往包厢的楼梯也传来踢踏的脚步声。 两抹秀挺的身影相携着走了下来,临到门口,三岛春明接过侍从手里的大氅给方绍伦系上,“外头风大,别着凉了。” “多费事,就这么几步路。”嘴里推拒着,还是摊开了双臂。 三岛春明意态殷勤,举止温柔地给他披上貂毛大氅,在颈间系了个结,又附耳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方绍伦啐了他一口,“少他妈胡诌,是我不肯盖被子吗?今儿你要再这样,我就睡客房了。” 这熟稔的声线和口气令张定坤心头巨震,言语中传递的亲密更令他酸涩不已。 两人上车走了许久,他仍愣在原地。赵文担忧地看着他,“三爷……” 张定坤拂开他,木木登登往前走。十一月的寒风劈面而来,他却越走越快,以至于在深夜的街头狂奔起来。 脑海里一幕幕地闪现着那些柔情蜜意的过往。“这事是我对不住你……我,我会负责的。”大少爷涨红着脸庞。 两人携手拜了关公,“今日我二人请您做个见证,在您跟前结为契兄弟,从此祸福与共,生死相依,永不相负。若有违此誓,任凭降罪。” 听他诉说身世,大少爷搂着他的肩膀,“那哪能呢,有我在,绝不能把你赶走……” 情到深处,爱到浓时,大少爷咬紧红唇,周身泛粉,一条腿踢他肩上,“张三你这狗东西……还不快点……” 点点滴滴如梦幻泡影,被寒风吹得粉碎。 他的大少爷变心了,这是张定坤几个月前扒在三岛府的围墙上就认清的现实。 可内心总怀着万一的侥幸,或许他只是一时气愤、或许是那东洋鬼子使了什么手段……他蓦地停下脚步,两手撑在膝上喘着粗气,转头看向追赶上来的赵文,一把攥住他胳膊,“你明天就回月城!交待的事情一定要记得!” 赵文连连点头。 第二天一早张定坤先开车送他去火车站,然后往长柳书寓来。 兄妹俩有阵子没见了,一见面还得先打暗号。 “哟,三爷,您可算是回来了。”柳宁笑嘻嘻地迎上来,转头吩咐灶房,“赶紧弄一桌好酒好菜。三爷请,今儿天字号包厢正好空着,原来是要等贵客。” 她把张定坤引进包厢,等酒菜上桌,遣开服侍的人,才卸下防备,“哥,你咋提前回了?我以为至少要进了腊月里。” 张定坤自然不瞒她,“方家老爷子那事有些蹊跷,只是当时急昏了头没想明白。过后一琢磨,总觉着不对……”他皱眉道,“我留在沪城装幌子,让赵文先行一步回去打探。” 柳宁跟着点头,“灵波上回过来也说了这事,她说老爷子虽然身子差,但那阵子山里住着,空气新鲜,吃得睡得,情况还算稳定。哪能被你几句话就气死了?倒害得你跟大少爷……” 张定坤心头一凛,有如醍醐灌顶。是了,方学群一死,他跟大少爷就成了死结。 他其实始终不信大少爷会变心,那一晚在塔楼上,在月色下,他说“我爱你”是那样认真。 更何况,即使在那种情况下,方绍玮叫嚣着要他赔命,大少爷也让他走了。如果不是当时就走,等方学群的死讯传开,方家族人聚拢来,恐怕还真走不了。 他原本晦暗的双眸又被点亮,转头问道,“你怎么见着灵波了?你回了月城还是她过来了?” “我哪里走得开?她上个月来沪城送货,我俩找空儿见了一面。”柳宁打开包厢里头的茶几屉子,拿出一个锡铁小罐子递过去,“你给闻闻,是这个味不?” 张定坤接过细看,盒盖上赫然镌刻着“张氏龙虎膏”五个隶书体,盒底印着生产批号、日期,以及“方记药厂”的字样。 “哟,真让她捣鼓出来了?”他掀开盒盖,用指腹蘸了薄薄一层,涂抹在鼻端,细细闻嗅,片刻后点点头,“大差不差,还不够冲,估计药材的配比还得再调整一下。” 曾经驰名北地的“张氏龙虎膏”,如今只有张定坤还记得原来的气味了。当年哥仨南逃,兜里揣了几盒,逃难路上都使尽了。 “这也多亏大少爷,当时灵波道破跟你的关系,方家不肯再投资药厂,是大少爷一力承担。如今能在沪城打开销路,也是大少爷的面子……”她咬唇不语。 张定坤已经意会过来,“是那个三岛春明帮的忙?” 柳宁觑着他的面色,点点头,低声道,“方家在制药行当还是新手,沪城这些老字号原本是不肯上货的。后来东瀛商会先铺开,连东瀛名下的纱厂过节福利也发这个……” “可如今报纸上都在抵制东瀛货……”自从签订《停战协定》后,华国与东瀛的关系愈发紧张,沪城民众不仅组织游行示威抗议,更自发抵制东瀛舶来的货品。 柳宁叹气,“有啥办法呢?大少爷名下如今只有这间药厂,养着的人都是要吃饭的。”她将从灵波那儿了解到的情况说了一遍,“灵波不知道你走水路还是走陆路回,再三叮嘱我,要是先见着你,让你一定回趟月城,她有事跟你说。” 张定坤点头,他自然要回去一趟,只是让赵文先打头阵,他看能不能想办法把大少爷哄回去。 自从上次匆匆一别,两个人就没个说话的机会。他相信只要两个人坐下来好好说,解开一些误会,找出一些端倪,事情必然有转机。 他本来就觉得大少爷对他有情,如今听柳宁一番说辞,更是笃信不已。 两人虽然生了嫌隙,但他护着他妹子,极力保留药厂,就算有从时局考虑的因素,未尝就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原本因为昨晚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种种,一颗心碎成了八瓣,此刻又被这点点滴滴的温情黏拢来。 “哥,东瀛商会往我这地界来消遣的人不少,我听他们说……三岛春明是有婚约的,而且是东瀛大族山本家的小姐,这门婚事涉及政局,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一点,当初去东瀛采购织机,张定坤便听方绍伦说过,当时还说婚事就在年底。但是年底三岛春明就来了沪城,看样子婚事推迟了。为什么推迟?难道是……为了绍伦? 张定坤心里一紧,第二天一早,就溜去了器械所。 他早打听清楚方绍伦的办公室所在,观察一番,见打扫卫生的老妪清理完后敞着办公室的门,便闪身溜了进去。他担心要是等在门口,大少爷不会让他进去。 一楼的办公室窗户隔着庭院对着马路,他躲在落地窗帘后,不时探头张望。 然而时钟滑向十点,也不见方绍伦的人影,张定坤心急如焚,担心他今天不会来。 好在十点一刻,一辆黑色小汽车驶入庭院,司机打开车门,后车厢跨出一个穿着西装披着大衣的身影。 是他的大少爷。他拂了拂衣领,施施然走近。 张定坤怔怔看着,心尖像被缝衣针刺穿。 他太了解他了,如果两人整夜的欢爱,那么第二天他走路必然是这个步态。早餐桌上他十有八九要发脾气,“……叫你悠着点不听,老子真的要被你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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