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行大多有外资背景,一向不太受监管,“没给他们看租界发的执照吗?” “他们不看哩,”老掌柜一脸忿忿,“伊凶得来像煞狼一样!” 卢光灿只好合上盖子,跟方绍伦一块起身。走到外头大堂一看,还真是税公所的,胳膊上挎着袖章,手里拎着本册子,态度颇为恶劣的在那里叫嚣。 他冲老掌柜使了个眼色,示意准备红封,又向方绍伦道,“今儿不巧了,本想跟绍伦兄好好聊聊……” 税公所向来是索拿卡要的典型,方绍伦摆手道,“你忙,下回再约。” 卢光灿朝他露出个歉意又遗憾的眼神,将那些人迎进内堂。 方绍伦在柜台结了修理款,走出洋行大门。这几个月吃住都在三岛府,薪水奖金没少发,倒是用不着分期了。 对街传来“嘀”一声汽车喇叭声,抬头看去,驾驶室的玻璃窗降下来一线,露出半张英俊的侧脸。 方绍伦走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随口问道,“闵礼就走了?他来沪城干什么?” “他来干什么你明天看报纸就知道了,”三岛春明冷笑道,“倒是你,来这里干什么?税公所的没有打搅你们好事吧?” 方绍伦转头,这才发现他面色不善,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那些人你叫来的?” 三岛春明避而不答,“谁让你把司机打发走的?你跟这洋行的少东家很投缘?上回让他送你到所里,周末还来跟人约会……” “约个屁啊约!”大少爷一下就冒火了,“我是犯人吗?一天到晚叫人跟着我!还有没有人权了?” 他将手上金表取下来摔他怀里,“还你!”推门要走,三岛春明一把攥住他胳膊,捡起那只表,面色由阴转晴,“原来是修这个?怎么不叫和夫来……” 方绍伦气得脖颈都红了,“我连交朋友的自由都没有了?” “没有。” “……你干脆把我拴裤腰上得了!” “如果可以的话。” “……” “……好,你赢了!”方绍伦挣不脱又打不过,只能认输。 自由是一定要限制的,但要披上一层温情的外衣,三岛春明搂着他肩膀,“我是为你的安全着想。”他轻抚着他的面颊,“沪城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骗术高超、口|活厉害的人也在……绍伦,下次不要遣开司机!”他警告地捏了捏他下颌。 那贱民在沪城,他绝不允许他再跟他见面。 方绍伦懂他的意思,跟他对视一眼,怒火在眼眸里膨胀,却只能深吸口气,转头看向窗外。 “好了,别生气了。”三岛春明解开袖扣,将自己手腕上那只表取下来,攥过方绍伦胳膊,“你戴我这个吧,我戴你那个。”两只表的质地、款式接近,显然出自同一品牌。 “我不要!”方绍伦余怒未消,但到底没有把手抽回来。他懒得跟他打架。 三岛春明径直给他扣到手腕上,又凑到他耳边,“你向来是说不要的……” 方绍伦回头瞪他一眼,伸手在他嘴上揪了一记。三岛春明借机扳住他脖子亲了一口,“我亲自来接你,还不回去么?” 大少爷眼珠一转,“人帮忙修个表才赚多少钱?你把这群吸血的弄来,”他指了指洋行内外晃动的身影,税公所那群人还煞有介事的在那核查物品,“有本事弄来,能不能弄走?” 三岛春明看他不肯罢休,无奈地摇摇头,降下车窗,胳膊伸外头挥了挥。 方绍伦回头,只见跟在后面的一辆小汽车停了下来,少顷,车上下来个人影躬身靠近。 三岛春明用东瀛语吩咐了几句,那人“嗨”了两声,穿过马路,步伐疾速地进了卢氏洋行,果然不消片刻,便将先前叫嚣的那帮人领了出来。 大少爷愣了愣,在这之前他根本没意识到三岛春明出门还带了鹰犬。而且连税公所这种机构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由此可见,东瀛对沪城的管控渗透到了什么地步。 他面色有些发白,勉强勾起嘴角,“行了,回家吃饭吧。” 第二天他坐在早餐桌前翻看着报纸,一则新闻跃入眼帘:“可叹荣华富贵不过黄粱一梦/原海关署长魂断黄浦江!”黑粗字的标题下一篇详细报道,洋洋洒洒记录了原海关署长关九爷酒醉后失足落水,司机和仆从全力营救,捞上来已经一命呜呼的经过。 关九……死了?方绍伦联想到苏娅萍在法庭上的指控——“关九为保官路亨通,逼我以身伺客……” 当初关四、关九虽遭撤职查办,但如今这世道,银钱运作到位,辑查几日,拖上一段时间,也就不了了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关家就算没落了,也不妨碍关氏兄弟继续过逍遥日子。 三岛春明裹着棉睡袍下楼,一脸餍足地伸着懒腰,走过来捏了捏他的耳垂,俯身扫了一眼报纸标题,“绍伦觉得这个人该死吗?” 方绍伦点点头,又摇头,“该不该难道我说了算?” “如果绍伦说了算,第一个该死的就是我吧?”三岛春明拿起桌上面包,似笑非笑的睨着他,掰一块面包塞嘴里。 “你心里有数就行。”方绍伦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这事……是闵礼?你帮了他?” 三岛春明摆手,“帮?没有,是交换,纯粹的合作关系。”他原先有些看不上袁闵礼,打过几次交道之后倒多了三分佩服。 他姿态优雅地举起咖啡杯轻啜一口,“你们华国人的隐忍功力确实是一流的。”又比了个大拇指,“这个时候下手可不是容易多了么。” 方绍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关九的确该死,可袁闵礼利用东瀛人弄死了他,也不知道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三岛春明附在他耳边意有所指,“江面开阔,水流湍急,丢几个人进去容易得很,能捞到全尸都算幸运哩。” 方绍伦不悦地把他推开,径直去器械所上班。 一整天坐卧不宁,提前下了班,让司机送他去沪政厅。 踏进熟悉的走廊,远远传来鲁胖子爽朗的笑声。往年边走,城防这块也轻省许多,他和罗铁、马千里伙着几个队员在大办公室里头说笑。 “哟!兄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看见方绍伦,他大笑着上来拍他肩膀,“混得不错呀,这西装笔挺的,可比我们这身皮子好看!” 城防队的制服夏秋款还行,冬天那大衣质地粗糙,穿身上鼓鼓囊囊的。 “好久不见了,来看看你们。”方绍伦笑道,“什么时候有空?请大家吃个饭。”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上!”鲁胖子向来豪爽,“上回忙忙乱乱,都没给你摆个送行酒。今儿我请,大伙作陪,上回咱俩喝酒那地界怎么样?那儿卤牛肉不错!” 方绍伦也不跟他讲客气,“行,就那吧!” 一群人说说笑笑地出了沪政厅,穿过对街,涌进后巷的小饭馆。 鲁胖子是常客,招呼着老板,“今晚月亮好,把桌子架外头!烧个火盆子,把酒先烫上!” 方绍伦冲跟过来的司机挥手,“不回去吃饭了,你先回去说一声。” 鲁胖子笑道,“家小到沪城来了?还要报备。” “没有。”方绍伦不欲多言。 罗铁扑上来挤眉弄眼,“方队,是不是上回那个姑娘……”他说的是沈芳籍,大少爷叹了口气摇摇头,那姑娘都已经作古了。 “我可不管啊,咱哥几个难得聚一回,”鲁胖子吩咐老板赶紧上菜,“就是回去跪搓衣板,也得不醉不归!” “行!”方绍伦捧起那碗烧刀子,“我先敬大伙一杯……” 这一喝就到了月上中天。 沪城的冬天还算干燥,虽说北风“呼呼”地吹,但明月悬挂于天际,清辉遍撒。巷子里行人渐渐稀少,只有院子里这一堆人还在热火朝天的拼酒。 炉火“哔啵”,映照着几张醉意朦胧的脸庞。 鲁胖子喝得面红耳赤,“……咱可不是孬种!当年跟老毛子抢铁路,飞机大炮什么没见识过?退半个脚趾头都他妈是狗娘养的!后来说打阎老西,老子就不干了……” 在众人的闹腾声里,一抹修长的人影顺着巷道缓步而来,渐渐在月色下现出身形。西装外披着斗篷,墨黑微卷的头发迎风招展,脸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 他驻足于火堆前,一群人不由得收了声音,抬头看向他。 方绍伦踉跄地站起身,“你怎么来了?” 三岛春明上前扶住他,“喝多了吧?该回去了。” 鲁胖子睁着一双醉眼,挥舞着胳膊,“兄弟!这、这谁呀?” 方绍伦打了个酒嗝,“嗯……这是……”他攥着斗篷的衣襟,垂头想了想,说了个在场众人都意料不到的答案,“……我爱人。” 片刻的寂静之后,罗铁率先吹了声口哨声,紧接着笑声掌声四溢。 好男风这事古来有之,摆到台面上的没几个。方绍伦是富家公子的背景,来接他的这一位更是从头到脚都透着讲究。两人在月色灯火前,把臂而立,跟一对璧人似的。 鲁胖子唰了个干净瓷碗,满上烧刀子,捧到三岛春明面前,“来!我兄弟的——爱人!跟哥走一个……” “爱人”是个新鲜名词。 自从一个有名的诗人,在他的诗剧中写出这样的词句:“九嶷山的白云哟,有聚有消;洞庭湖的流水哟,有汐有潮。我的爱人哟,你什么时候回来……” “爱人”渐渐成了情人、恋人的代名词,一种更文艺的说法。 等三岛春明挥别众人,将方绍伦拉上车,他迫不及待地吻上了他的唇,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激烈的方式。方绍伦不甘示弱地啃回去…… 两人双双瘫倒在布団上的时候,三岛春明转头,看着身畔喘息不止的人,轻声道,“我是你的爱人吗?” 方绍伦翻身背对他,“仇人。” 三岛春明把他拖回来,拔拉到身下,“绍伦,”他呼吸间带着微微的酒意,漆黑的眼珠子攫住他绯红的面孔,“你爱我吗?” 方绍伦闭着眼睛,不肯回答。胸膛起伏着,余韵未消。 欺身而上的人轻而易举再次……方绍伦“啊”地大叫了一声,“……你他妈到底有几根?” “告诉我,绍伦,你爱我吗?嗯?”深深浅浅的粉色由表及里,最艳丽是那张红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三岛春明喘息着,狠狠吻住它,含糊道,“不回答……那我们就这样睡吧。” 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大少爷有气无力的呻吟,“……我们在做什么……恨吗?你他妈……恨死我了吧……” 低低的哼笑声在耳边响起,他退出去,又八爪鱼一样地缠上来,头枕在他臂弯里,“抱着我,你抱着我吧……我冷。” 睡一块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三岛春明有这么多怪癖,不睡枕头,一定要睡他胳膊上。裹着、缠着、黏着,跟牛皮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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