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毓菁笔耕不辍,笔名已经小有名气,在《月城日报》上设了专栏,经常撰文叙写月城的新鲜人事。 “实验室?”方绍伦不由出声问道。 “是,”董毓菁笑道,“三爷在印缅发了财,大手笔捐资了我们学校的机械实验室,可把书翰乐得跟什么似的。” 赵书翰在一旁连连点头,“三爷向来仁义,袁厂长也是我辈楷模,我觉得你那两篇报道都写得太朴实了些,要起到号召的作用,还要多添些溢美之词。” “你没听见嘛?就我原来那么写,二位大爷都不同意哩。” “两位确实过于谦虚了……” 方绍伦深感汗颜,三人一起长大,这两人都凭着自身才干,事业有成,为家乡建设添砖加瓦,再看看自己,却是身无寸功。他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 二人送完请柬,约定了后日的聚餐,就要告辞,方绍伦跟着起身,袁闵礼出声道,“绍伦,我还有事想请教。” 门口候着的小丫头进来,送赵、董二人出去,方绍伦重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绍伦,你有事瞒着我吗?”袁闵礼是个细致、敏感的人,又与方绍伦相交多年,他之前说的那句话和脸上的表情,让他产生了疑惑。 方绍伦知道他向来犀利,但两人间尴尬的情形已令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意倾诉,寻求帮助了,他摇摇头。 袁闵礼紧追不舍,“你是不是……不想再回沪城去了?”那日做客三岛府,他的推却和窘迫,他看得一清二楚。 大少爷避而不答,转口问道,“你跟……东瀛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吗?” 他没有说三岛春明的名字,从一幢幢拔地而起的厂房、精致齐整的装修,他已经意识到这绝非个人私底下的合作。 袁闵礼见他没有否认,眼眸中闪过一丝惊喜,他站起身,“绍伦,你跟我来。” 他领着方绍伦下到一楼,却没有出院门,而是走到院子角落里,推开一张不起眼的小木门。 一道盘旋的阶梯出现在眼前,壁上赫然挂着一盏油灯。方绍伦略一踌躇,跟在他身后,沿着阶梯盘旋往下。 灯盏将两人的身影映照在石壁上,往下足有二三十级台阶,脚终于踏到了实地。 袁闵礼提着油灯,示意方绍伦细看,竟是一座地下仓库,并不十分宽敞,但是沟壑纵横,似乎各处皆有延伸,生石灰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闵礼,你……修这么大的地下室做什么?”方绍伦顿感讶异。 西南地质干燥,有些农户或商铺的确会挖地窖,储藏物资。但鲜少如此大规模,且棉花、布匹是不适合存放在地下的物品。 “这是按照东瀛的要求。绍伦,”袁闵礼将油灯挂回墙壁间镶嵌的铁钩上,“诚如方叔所料,东瀛人主动提出合作的原因是想将‘博新’当成他们在西南的据点。” “据点?” “对,虽然他们并未明说,但是看各项规划,十有八九是这个打算。”他示意他看向墙角堆放的麻袋。 所谓据点,基本上用以储备、生产、运送各项军需物资,以备战时之需。 方绍伦震惊万分。三岛春明的真实身份,他心里已经隐约有数,绝非单纯的东瀛商人,可从袁闵礼口中得到实证,还是令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袁闵礼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方绍伦跟三岛春明之间隔着国仇,跟张定坤之间隔着家恨,他最终的归宿只有可能是月城。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小一起长大,年少情深始终放在心坎里的人,“绍伦,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心里话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跟我说实话吧,你是否看清了那位三岛先生的真面目?我知道,当民族大义与个人情感相悖的时候,你不可能再……回月城来吧,绍伦,这里是我们的家乡,父老乡亲都在这里,哪里也没有我们月城舒坦。” 方绍伦皱眉,“你既然知道东瀛的狼子野心,为何还要与之合作?” 袁闵礼摇摇头,“绍伦,所谓‘危机’是指危险和机遇并存。我的确可以拒绝这项合作,但你应该清楚,东瀛的野心并不会因为我的拒绝而熄灭,他们会寻找更合适的据点。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是月城、不能是‘博新’?” 他俯身从麻袋中掏出一把粟米,放在掌心研磨,“月城是我的家,‘博新’是我一手修建的,物资在我手里。雁过留痕,东西拿来好说,想全拿走,可没那么容易!”袁闵礼英挺的面庞上泛出微微的得色。 “何况有句古话,‘兔子不吃窝边草’,真要打起来,总不能先从据点开始吧?沪城为什么相对安全?因为各国的租界都在那。”他指着高墙上的气窗,“退一万步,你忘了?咱们这厂子在哪?西郊!西郊再往西是哪?”他转头目视方绍伦。 “青山寨!可是……” “我已经将他们扫清了!”袁闵礼翘起唇角,他极擅长借力打力,自从得到东瀛的资助,招兵买马,里应外合,“我总算替我哥报了仇!” 青山寨是土匪窝,把守着西南通往印缅的交通要道,当年袁闵礼的大哥便是被青山寨的土匪连人带货掳去。土匪下手没个轻重,袁大哥又不甚壮硕,一番纠葛受了重伤,拖了两三个月就去世了。 方绍伦记起张定坤跟他说的内情,他颇有些愧疚地垂头,“闵礼,这事是我们方家对不起你。我知道,当年我爹并没有派人去营救你哥……” 袁闵礼满脸冷笑,“何止!我哥为什么会亲自去印缅进货?为什么会走这条道?都是多亏了方叔的指引!” 他原本满脸愤恨,转头看清方绍伦脸上的歉疚,又熄了怒火,“绍伦,冤有头债有主,这事怪不到你头上。如今青山寨已经被我荡平了,方叔也已仙逝,咱们不扯过去那些恩怨了!” “你回月城来好不好?”他殷殷期盼,“绍伦,乱世要当墙头草,哪边风大咱就往哪边倒。” 他转了个圈,示意了一下地库里交错的巷道,“这儿是我主持修建的,留了极为隐蔽的通道,实在不堪,搂批物资往山上撤!青山寨如今成了咱们的地盘,各项防守工程正让可靠的人修着哩。那地势易守难攻,咱们占山为王,也体验一把当山大王的快活。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说过的话么?” 十几岁的少年郎意气风发,心中都曾经充斥着纵马江湖、快意恩仇的潇洒,只要我愿意,天下都是我的!没有逃不脱的厄运,没有征服不了的人心! “绍伦,你别去沪城了,留下来吧。”方绍伦抬头,昏暗光线里,袁闵礼眼底的炙热幻化成两点晶莹,与三岛春明某些时刻的眼眸重叠。“你相信我,我可以护住你!” 他慌忙转身,腰间却已箍上来两条臂膀,“别走,绍伦,”袁闵礼从身后紧紧地搂抱着他,“你答应过我的,我们一辈子都要在一起……” 方绍伦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他使劲掰他手腕,“我是说一辈子的好兄弟!闵礼,”他抬高了声音,“我对你从来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腰间的桎梏却异常坚固,“绍伦,绍伦……” 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你知道我有多么的痛苦么……你不肯让我进一步……可我也没法退回去……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 从袁闵礼新婚之夜突破底线,到那封长长的求爱信,他和方绍伦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既不能成为相爱的人,也退不回之前好兄弟的位置,他的痛苦的确发自内心。 方绍伦何尝不觉得惆怅呢?如果是以前,他遭受这样的欺负,袁闵礼必定是他求助的对象。 两人在学校也不是没打过架,沪城本地公子哥看不惯他俩受女同学青睐,叫他们“西南蛮子”,两人一拍即合,挥拳相向,打得对方满地找牙。 篮球场上,一方受了欺负,另一个必定要挺身而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互为臂助。如今,方绍伦只能靠自己…… 他叹了口气,松开胳膊,任他抱着他,伏在他的背上。 等他的情绪逐渐平复,他才拍了拍横亘在腰间的手掌,低声道,“闵礼,你要理解,感情的事没法强求。”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袁闵礼松开双臂,拨转他的身体,面对面地看着他,“既然你能接受男人,为什么不能接受我……”他语声低微,眼眸中满含幽怨。 方绍伦意识到自己一味逃避不是办法,还是得跟他说清楚,“闵礼,我不是可以接受男人,我……”他咬了咬唇,坦然道,“我只能接受张三。” 跟三岛春明的纠缠已经让他深刻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如果一个外表同样俊朗,尺寸相当、技巧还在不断提高的男人,在同一件事情上带给他的只有痛苦,那么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张三!”袁闵礼震惊又愤怒,“你难道还想跟他走?!” 方绍伦颓然地摇头,“你或许不知道,我爹的死……我跟他不可能了!但是,我跟别人就更不可能了!” “闵礼,你不要再记着以前……那时我们什么也不懂,”他抬起头,星眸凝视着他,“你现在做得很好,用心打理棉纱厂,为月城的百姓谋福祉,用你自己的方式守卫这一方土地。” “男人本就不应该执拗于小情小爱,眼下华国正处于危难之时,各尽各的心力吧。” 幽闭昏暗的环境,颓丧哀伤的故交,让方绍伦卸下心防,说出了打算,“闵礼,你是有才干的,绍玮争不过你,方家现有的一切够他们过份安稳日子。我在东瀛三年念的士官学校,一直没能一展所长。如今我爹不在了……” 袁闵礼瞪大了眼睛,“你要去投军?你想往北边去?” 方绍伦不置可否。 他再次拖住他胳膊,“不行,绍伦,北边正在混战,你去投哪一派都是送死!” 方绍伦摇头,“我之前城防队的同僚是从北边退下来的,他跟几个师长有过命的交情,可以举荐我去任个参谋……”鲁胖子的确在酒桌上显摆了一下过往的光辉历史和经过鲜血战火洗礼的可靠人脉。 “别去!绍伦,枪子是不长眼睛的,”袁闵礼哀声道,“留在月城吧,算我求你……” 方绍伦看着他难掩执拗的神情,深感头疼。袁闵礼不能放下执念,那他留在月城,何尝不是从一个囚牢跳入另一个樊笼呢?他扒开他的胳膊,径直走了。 — 作为月城老字号,“玉楼东”的青砖外墙被岁月染上了青苔,就连酒楼门口摆放的一对石狮子也被风雨侵蚀得面目有些模糊。门前石阶被无数的脚印磨得光滑,木质的门窗雕花依旧精美。 方绍伦从车上下来,招呼和夫,“一块进去吃点吧,都是几个朋友。” 和夫恭敬地颌首,“您慢用,我在车上等您。”他严格地恪守三岛春明的吩咐,方绍伦走到哪他跟到哪,但也不会过分介入他的社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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