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夫拎着他的皮箱跟在后头,他在玄关半步不停,穿着皮鞋就上了楼。 等走进二楼的卧室,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方绍伦心中一动,几步走到窗边将玻璃窗打开,风雨呼啸着扑了进来,那丝气息消失不见,和夫的神情未见异常。 “雨太大,我给您关上吧。”他恭敬地低声。 “闷得很,开一会,回头我自己关。”方绍伦指指皮箱,“就搁这吧。” “我让侍女上来收拾。”房子平时都有人打扫,要整理的只有方绍伦带来的衣物。 大少爷不耐烦地嗟了一声,“用不着,下去,让我休息一会。” 和夫环顾一眼房间,应了声“是”,退出去带上了门。 方绍伦蹬掉皮鞋,轻手轻脚走到门边,侧耳倾听了片刻,可惜窗外雨狂风急,听不到任何声响。 他只得先把门闩上,一回头,紧紧捂住了嘴。 卧室里的衣柜门不知何时打开了,一道熟悉而又久违的高大身影靠在柜门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厮难得穿了一袭黑色短打,脚上踩着两只袜子,一只手肘抵在柜门上,一只脚尖点在另一只的旁边,仍是记忆里那副欠揍的模样。 方绍伦顺着门框滑坐在地上,愣愣看着那道身影。 他私心里盼着他来,可又觉得他受了枪伤,大概好不了这么快。一颗心在期待与失落中反复横跳,直到这个人真的出现在眼前,他反而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张定坤收起那副笑嘻嘻的神情,一步步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身,伸手轻抚他的脸庞。 他的手指向来粗糙,一寸寸摩挲着他的面颊,“对不起,”他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来迟了。” 大少爷怔愣地看了他片刻,突然提起拳头往他胸口上不轻不重地砸了两下,张定坤向后一仰跌坐在地上。 方绍伦扑进他怀里,一把搂住他腰身,额头在他肩膀上磕了又磕,“怎么才来……怎么才来……”他喃喃地低语,眼眶竟然不自觉就红了。 张定坤紧紧搂着他的大少爷,一遍又一遍诉说着愧疚:“对不起,对不起,大少爷,对不起……” 他发誓要一辈子保护他,却阴差阳错的一次次留他独自面对风雨。想到柳宁说他被那东洋鬼子胁迫,他的心就揪成一团。 他的大少爷应是春日的暖阳、夏日的繁花,肆意盛开纵情绚烂,绝不能是笼中鸟、井底蛙!那东洋小白脸竟然敢践踏他,他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张定坤攥紧了拳头,方绍伦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在他指间穿梭,半晌,抬头问道,“伤哪了?给我看看。” 他的眼眸中满蕴着担忧。 张定坤愣了一下,尽管柳宁不肯形容方绍伦当时的情景,当单凭三岛春明明知柳宁的底细,还放任她去探望,便可以猜到大少爷的境况。 他和卢璧君的桃色新闻,三岛春明都要想方设法让大少爷知道,何况报纸上刊登的死讯? “是不是吓着你了?当时情势不明,为了掩人耳目,卢爷做主向报社宣布了死讯,其实没有多严重……” “少废话!快点!” 张定坤只好掀起深色的布褂子,口袋里的烟盒子掉了出来。那是月城的老牌子,月城有“花城”之称,手工卷的香烟里头掺了花蕊,有股特殊的香气,方绍伦一进门闻到的就是这个气味。 他捡起烟盒,放在鼻端轻嗅了片刻,目光顺着光裸的脊背看过去,一道弹痕横亘在背阔肌的下缘。 张定坤稍稍一运劲,让肌肉一块块地鼓起来,“喏,都看不见了,早不碍事了。” 方绍伦摸着那道边缘仍有些浮肿的伤痕,眼眶里滚动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啪嗒”一声掉落下来。 此时窗外暴雨如注、雷声轰鸣,大少爷得了这层掩饰,任泪水肆意横流。 等张定坤察觉到不对劲,回过头来,他家大少爷已经哭成了个泪人。这可把他吓一大跳,一把将方绍伦搂进怀里,一遍遍亲吻着他的黑发。 让他看着他哭,就跟有把刀子在心上戳着似的,疼得人说不出话来。 方绍伦手忙脚乱地擦去不由自主就漫出眼眶的泪水,一只手捏了捏张定坤的面颊,又掐了自己一把。 从听到他的死讯再到柳宁带来他中枪养伤的消息,方绍伦的情绪始终悬在半空中,充斥着怀疑,又满含着期待。 看到这个人再度鲜活地出现在眼前,狂喜之余,莫名的酸涩袭上心头。两人分隔得太久,走得太远了,让人担心这风雨前的相拥是一场幻境,是他临死前的臆想。 张定坤立刻就意会到了他的举动,整个人彷佛被泡在温水里,他的大少爷何曾这样赤裸、缠绵地表达过感情呢?说一句“我爱你”就已经是他的极限,深情厚意大多数时候要靠自己体会。 他一把将方绍伦从地上抱起来,小心翼翼放在床上,俯身寻找他的唇。有的人一见面就想拥抱,一拥抱就想亲吻,身体先于大脑表达爱慕与渴求。 方绍伦清醒过来,推了他一把,坐起身,“……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在这里?” 张定坤忙将青松传递的消息和白玉琦送来的信件说了一遍,“沿途不适合伏击,倒是这里防卫松懈许多,我跟赵文提前摸进来,已经踩好点了,你放心,等天一黑咱们就出去……” 等救出大少爷,他再找三岛春明好好算账! “赵文呢?” 张定坤那张俊脸上闪过一丝窘迫,“狗日的竟然到处打了埋伏,赵文掉坑里了,也亏得他硬气,脚掌被穿了个洞,也硬是一声没吭,这才没露馅……我让漕帮的弟兄接应他先出去治伤了。等离了这里,咱们就直奔码头……” 方绍伦这才明白三岛春明说机关重重并不是吓他的,赵文跟着张三走南闯北,异常谨慎,连他都着了道,显然情形并不像张定坤嘴里这般轻描淡写。 他挥手示意他先把窗户关上。 张定坤走到窗前,身形顿了顿。方绍伦立刻察觉,起身跟着走到窗前。 只见漫天雨帘中人影憧憧,显然随着他的到来,这处地界的安防也在升级,那一卡车的东瀛卫兵呼喝着将院墙围裹起来。 他不自觉地抖了抖。 张定坤忙揽过他肩膀,柔声安慰,“别怕,人总不是铁打的,总有疏漏的时候。这庄子依山而建,山里头咱们的人早就摆好了龙门阵。” “嗯。”方绍伦点点头。张三在身边就是最好的安抚剂,尽管雨势越来越急,他内心的焦躁却奇迹般地消散开来。 他将头倚在他肩膀上,两人在玻璃花窗前依偎着,看甘霖润泽整个天地,享受这片刻的静谧。 半晌,方绍伦转过头,“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前天晚上。” “那你这两天吃的什么?” 张定坤从怀里摸出个老面馒头。 “咱们得吃饱喝足。”方绍伦示意他站到门后,拉开房门,冲楼下用东瀛语喊道:“送些饭菜上来!” 侍女很快用托盘装着几样菜蔬和两碗粳米饭送上楼,方绍伦在门口接过,又叮嘱“不要打扰”。 菜肴精致,筷子却只有一双。张定坤端起汤碗,舀一勺味噌汤递到方绍伦唇边。百年世家,吃饭先喝汤是养生的老规矩。 方绍伦抿一口,夹了一筷子松茸塞他嘴里。两人的脑海里不约而同地闪过少时河边烤鱼的情景。 他们分吃过烤熟的鱼、泥地里的叫花鸡、尝过秋后蚂蚱的滋味,还有姨娘病床前的煨红薯……太多太多的回忆织成细密的网,能让曾经产生的隔阂在一瞬间就消弭殆尽。 两人你一筷子我一勺子的将饭菜分吃干净,原本计划趁雨势、等天黑就走,和夫却来敲门,询问方绍伦有没有什么需要。 “不用,我看看书就睡了。”方绍伦用东瀛语回答。 不多时房门再度被叩响,“请您允许我进来将碗筷收走吧。” 方绍伦皱眉,“我已经躺床上了,明天再收拾吧。” 张定坤在门后冲他勾了勾手掌,又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大少爷会意,迟疑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张三做了万全的准备,随身携带的两把手枪都装了消音器,将人骗进房中一枪崩了不是难事。 可这个忠心的东瀛老仆只是听命行事,而且他在三岛春明身边充当了半个父亲的角色,要人性命有些过了。张三重伤初愈,万一不能一招制敌,动静引来楼下的卫兵,他俩就别想跑了。 和夫言语间很客气,“我等奉了少主的命令,要保障您的安全,还请您多多体谅……”虽然在方绍伦的斥责下不至于硬闯,却也是时刻留神他是否在房中的意思。 这么一耽搁,时钟滑向了十点,肆虐的风雨逐渐停歇了。一番水洗过后,天幕呈现出微微的靛蓝色,一轮明月宝石般悬挂在上头,发出柔和的光芒。 天时已去,显然不能再等。方绍伦熄了灯,张定坤将一把小巧的勃朗宁递过去。 大少爷脱了西服外套,将衬衫扎进腰间,悄悄打开门,环视了一圈动静,招手示意身后的人跟上。 一只胳膊却又伸出来将他拖了回去。 高大的身影将他抵在门上,温软的唇舌伴随着炙热的呼吸碾压过来,剧烈的心跳声在不同的胸膛步调一致地共震。 时光隐匿,夜色缠绵,他情不自禁伸出两只手臂圈住了他的脖颈。 这一刻,忘了近在咫尺的危险,忘了逃出生天的渴望,唇齿相依、津液互换,汹涌的爱意如潮水般澎湃,吻你是唯一的诉求。
第115章 景园别墅依舟山而建,一幢主楼,两栋附楼,圈起一个宽敞轩朗的庭院。假山罗列、错落有致,眼下正是春浓,各色花木盛开得疏朗气清、明媚艳丽。 张定坤在方绍伦的掌心点划着方位:“屋后的天井虽说直通院墙后门,但之前就有重兵把守,这会只怕人更多。走左侧楼绕进庭院,那个假山洞里头备了把伸缩的梯子。右侧楼紧挨舟山间壁,咱们这里关灯就是信号,半个时辰后唐四会命人从山崖投掷火把,咱们趁乱翻墙,往山上跑,会有人来接应,听清楚了?” 方绍伦“啧”了一声,“你都说三遍了。” 张定坤又攀着他的肩膀贴耳过来,用气音道:“那你再让我亲个嘴……” “怎么着,你腿软?”大少爷没好气地揪他一把,“要不要给你来个全套的人工呼吸?” 张定坤打蛇随棍上地往他怀里倒,方绍伦一脚踹他屁股上,两人拉扯着摸出了门。 张三不肯大少爷打头阵,硬要抢在前头,壁虎似地贴墙趴着,等瞄清楚状况,再伸手指个位置,示意方绍伦靠过去。 他一路蹑手蹑脚,回过头来,棕色眼眸在朦胧的月色里发出类似雀跃的微光,这副神情让方绍伦无可避免地回想起两人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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