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绍伦甩着手上的水珠,刚走到楼梯转角,冷不防被一只手勒住了胳膊肘,一股大力袭来,将他拖进了乌漆嘛黑的角落里。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张定坤已经先开口,“是我。” 方绍伦甩开他的钳制,不满道,“张三,你翻墙钻洞的弄上瘾了?哪里不能说话?又跑这黑咕隆咚的地方来干嘛?” 他一听到张三的声音,满身的寒毛就跟刺猬身上的尖刺似的竖了起来,嘴里波澜不惊,实则把受伤的右手挡在身前。 他是从亮处到暗处,光线变幻,一时看不清楚。 张定坤却是一直站在那,把他防备的架势看得真真的,忍不住哼笑出声,“放心吧,我就问你句话,不敢怎么样的,难道耳刮子还没吃够么?” “知道就好,”方绍伦放下手,“要问什么?” “刚白小姐说那什么黄小姐,绍伦,你可别当真,”张定坤满腹委屈,“当初我不会跳舞,请她教过两回……” “谁耐烦听这个!”方绍伦转身要走,“什么黑小姐红小姐那都是你的事,早知道你不是什么正经人!” 张定坤一把拖住他,“我什么时候不正经了?人红是非多,她们就爱瞎起哄……” “啧,还真把自个当人物了?”方绍伦拍开他的手,皱眉道,“你是要说这个?恕不奉陪。” “别,真有事问你,”张定坤扯着他胳膊,“你真打算娶魏家那个小妞?比你小了好几岁吧?” 方绍伦料不到他把饭桌上的话当了真,但转念一想,就让他这般误会未尝没有好处,兴许就能歇了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便含糊道,“这事得我爹做主,看他老人家的意思吧。” 要听方家老爷的,这门婚事就准能成了!虽说他有的是手段,但不想两人都那样了,大少爷还是这个打算。 他再也忍耐不住,“呵呵”冷笑起来,“现在都提倡思想进步,婚恋自由,你一个留过洋的人,反倒活回去了?婚姻大事,要过几十年,过一辈子的,听你爹的?脑袋是不是有毛病?” 一通训斥甩过来,方绍伦也来了脾气,“有没有毛病是我的事,不与你相干。”他转身就走。 张定坤窝着一腔怒火,再被他这么冷淡相待,早忘了自己“只问句话”的承诺,长臂一伸就将转身欲走的人拉了过来,一把压到墙上。 方绍伦没受伤之前都不是他对手,何况还伤了一只手,被“墙咚”得毫无反抗之力,待要大声斥骂,又恐引来旁人,不好看相,只能低吼道,“张三你……” 张定坤压制着他,脸向着那张翕动着的嘴唇凑过去,却又停住了。 两人呼吸相闻,都是高挺的鼻梁,鼻尖之间只隔着一线距离。他自是想顺势亲上去,何止亲,更恨不得当场把人办了。 但隔得这么近,方绍伦脸上恼怒的神情异常鲜明,他又生恐把人得罪狠了,向来杀伐果断的张三爷难得踌躇起来。 经过长柳书寓那一次,他慢慢摸到了一点门道,想尝甜头得软着来。 于是极力抑制翻涌的欲念,深吸口气,扯出个极委屈的表情,涩声道,“绍伦,你真的喜欢女人吗?” 不等方绍伦答话,又低声道,“绍伦,你还记得我头一回亲你吗?之后每一回,你有没有觉得恶心?如果你真的喜欢女人,不可能那么沉醉……” “我什么时候沉……”方绍伦要嘴硬。 张定坤打断他,“或许,我该让你去试一试。”他放开手,转向了墙壁的另一边。 方绍伦头脑里一团混乱,拔腿要走,张定坤却又一把拖住了他,“可是,我又不想你去试!绍伦,只要想到你跟一个女人亲嘴,我这里就疼得很!”他抓着他的手按到胸口上。
第21章 方绍伦回到隔壁包厢的时候,方颖琳正跟一个姑娘聊得热火朝天,周蔓英和魏家两位小姐在一旁陪坐。 周蔓英和魏静芬平静面庞上的浅笑如出一辙,魏静怡面上却是略有点不屑的神情。 只是一抹清瘦的背影,他没认出来。 那姑娘回过头,一头烫卷发拢在耳侧,白净面庞上带着娇羞,从沙发上起身,向他施了个旧式女子的蹲礼,莺声道,“方大哥。” “是……沈姑娘?”方绍伦看着颊面隐现的一对梨涡回想起来,“这两日……还好?” 有其她人在场,他只能问得隐晦些。 沈芳籍点点头,低声道,“不碍事,我今日已经复工了,正好遇到四小姐,知道你们在隔壁包厢打牌,想去请个安的……又怕打扰到你们。” 那天晚上急匆匆没仔细看,只记得这个姑娘长得很标致,今日在灯下稍稍打量了一番,瓜子脸、杏仁眼、一张樱桃小嘴,虽然年纪不大,已隐约看得出日后的风情,说话细声细气,透着些许柔媚。 她穿一袭海棠红的夹棉旗袍,鬓旁簪着两朵绢花,是舞小姐惯常的妆扮。 难怪魏静怡面上要露出那种神情来。 方绍伦摆手,“你没事就好,怎么不在家多休息几天?” 他只想着姑娘家受了惊吓该养养神,再者躲躲那几个英国水鬼也是好的。 不想沈芳籍面上飞红,低头喃喃道,“不碍事,在家也是闲着。” 他醒悟过来,受了这么大惊吓都要复工自然是有不得已的理由了,这问话颇有点“何不食肉糜”,心头泛起一丝歉疚,伸出手掌,笑道,“不知道沈小姐可愿意赏脸陪我跳一曲?” 方绍伦在沪城念书的时候算是极爱玩乐的,出入舞厅的次数不少,什么舞都会跳。 但过了这三年,舞厅里头的风向又有变化,沈芳籍是专吃这碗饭的,自然比他更精通。 而且她极体贴,知道方绍伦一只手不便,便主动让他搭在肩侧,二人在不同的乐曲里旋转。 从狐步、伦巴、华尔兹跳到探戈、吉特巴,倒与那些搂搂抱抱送作一堆的不同,真真是为了跳舞而跳舞了。 几曲下来,方绍伦结结实实出了一身汗,原本有些郁结的心绪倒松快了许多。 瞄一眼大厅墙上挂着的时钟指向十点,他停下脚步,从西装内口袋里掏出一张外币塞到沈芳籍手里,笑道,“沈小姐,受累了。” 他说没带钱,当然是随口怼张三的。 沈芳籍触电般想要甩开他的手,却被牢牢握住了,方绍伦面庞上泛起一点不悦的神情,“沈小姐这是瞧不起我?我们圈子里头最要脸面,沈小姐不收就是不给我这个面子了。” 二世祖混长三堂子混舞厅的,手面向来阔绰,又极爱面子。 舞厅惯会迎合,时不时举办“簪花大会”,引得富家子弟争相为相好的舞小姐送花,一掷千金的大有人在。 沈芳籍入这一行时日尚浅,这么大笔小费是头一次收到。 她私心里觉得方袁两人对她有大恩,实在不应该再收钱,但方绍伦扯到脸面上头,她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一时间倒有些踌躇了。 方绍伦不再多说什么,道声“再会”,踱步走开了,到底忍不住回头叮嘱了一句,“早点回去。” 他在两个包厢之间穿梭,总算又逮到机会,邀请白慧玲跳舞。 两人在舞池里漫步了两圈,他只觉得这一晚上可把这一年的舞都跳足了,两条小腿都隐隐酸痛起来。 打牌那一桌直到午夜才散场,郭冠邦再三邀请去吃宵夜,但陪坐的几位小姐都表示困了,要赶紧回家。一群人也就各自散去。 方绍玮为显亲厚,没住酒店,带着未婚妻妾住进了张三爷的新公寓。 他今天是牌桌上的大赢家,心情舒畅,坐在客厅跟张定坤品鉴了一回雪茄,哼着小曲上二楼客房去了。 妻妾还未婚,自然不与方绍玮同房,两位周小姐早已安睡。 张定坤移步去了书房,将金丝绒的窗帘拉严实,只留桌前一盏小灯,手上拿了本《史记》在那翻着。 等墙上的挂钟指向两点钟,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高挑的身影闪了进来。 灵波在他对面沙发上落座,将手里攥着的报纸递过去,轻声道,“三哥,咱们总算得偿所愿。你不晓得我那日看到报纸有多高兴……约翰逊说你受了点伤,伤在哪里?给我看看。” 张定坤先接过那张《沪报》,日期是十天前的,头版中间位置,斗大的标题:“刺史——东鲁又添血案豪商遇刺始末”。 他凑在灯前,饶有兴致的看了看,评价道,“如今这报纸可是了不得,跟亲眼所见似的。你放心,只是弹壳擦伤,早没事了。” “给我看看。”灵波站起身,执意要看他伤处。 他只好撩起衣摆,给她看腹部一道印记,“多亏你给那红丸子,止血确实快。” “这真是老天保佑,再深一点点嵌进去就不得了。”灵波看着那道狰狞伤痕低声惊呼。 她随手在他腹部按了两下,又掐了一记,“三哥你这怎么练的?这肌肉一块块的,”紧接着叹道,“这种下刀子是最方便的了……” 灵波不止爱调配中药,对西方的解剖学也很感兴趣。 张定坤拍开那只狼爪,对幺妹跳跃的思维模式表示见怪不怪,“不准摸,等我哪天死了,拿去给你解剖研究。” “呸呸呸,我三哥要长命百岁,”她朝一旁呸了几声,皱起眉头,“眼下最不缺的就是尸体了,约翰逊说我随时去随时有。” 张定坤跟约翰逊搭上交情,便是因为灵波。 约翰逊在同济医科教授过西方解剖学,灵波是他最看好的医学生,曾力劝她去德国留学。 两人一阵缄默。这是乱世,每一天都充斥着死亡,而个人无法力挽狂澜。 灵波换了个话题,“三哥,其实以前的事我已经不太记得了,连仇人长什么样子也完全模糊。五姐记得也帮不上什么忙,这血海深仇就压在你一个人身上。” 张定坤摇头,“你俩还在这世间,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他一击即中,大仇得报,一贯沉静的面庞上也没什么喜悦的神色。 灵波有些不明白,“三哥你做成了这样大的事,怎么也不觉得欢喜?今年家祭总算可以告慰爹娘在天之灵。” 张定坤面上添了几许欣慰,“唔,欢喜。” 他点点头,却又叹了口气,半晌方道,“灵波,你离家时还小,可能早已不记得张丙吉曾抱着你举高高,送过你许多小玩意儿。” “我七八岁时学骑马是他教的,第一匹小马驹是他送的。第一次打枪也是他教的我……爹没有这个闲工夫,这个族叔教我的东西比爹还多……” 他翘起二郎腿,双臂枕在脑后,陷入久远的回忆里,“当年东鲁匪乱,我记得他把爹从乱枪窝子里背回来……” 过了片刻,他低声笑道,“灵波,你知道吗?他死到临头,看见是我,一副颇高兴的样子,他枪匣子里还有一颗子弹,如果……我大概不能好好坐在这里……我用他教我的枪法,要了他的命,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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