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丙吉当年对男嗣赶尽杀绝,对几个女娃娃勉强称得上仁慈,远远的送到南边,任她们自生自灭。 灵波离家时不过五六岁,对这些过往不甚清楚,听她三哥如此感叹,不由蹙眉道,“那后来怎么闹到这步田地呢?” 张定坤有些兴味索然,“无非权势迷人眼,财帛动人心罢了。” 这世间多少纷争仇恨不是因此而起呢? 他如今二十七岁,在西南甚至整个南边大小都算个人物,前途堪称一片光明,搁别的男人身上正是意气风发奔前程的好时候。 如果会盘算,就应该娶上一两门有助力的亲事,趁着老东家病弱,少东家还不济事,把西南这点子家当牢牢的抓在手里。 可自小的经历令他对这番筹谋提不起多大兴趣,他“哗哗”的翻着手中的书页,慨叹道,“王侯将相也不过登台唱戏,你方唱罢我登场,多少百年世家的倾覆不过旦夕之间。” 他徐徐叹息,“还是老话说得好,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富贵犹如过眼云烟,真情才是可贵……” 灵波听他提起“有情郎”,低声笑道,“三哥,方家大少爷果然长得极好,我见了都喜欢。三哥该高兴才是,有情郎都叉了蜜瓜送你嘴边上了,也不枉你特特的打电话让我带祛疤膏了。” 张定坤神色却是郁郁,“难哩……”他摇摇头,“你哥都二十七了,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想起昏暗的楼梯间里,方绍伦挣开他的手,径直走开,原本装出来的委屈瞬间就真切起来。 灵波在包厢里偷眼瞧着,看得出她三哥心神都围着大少爷打转,而方绍伦却不甚搭理的样子。 如今看一向高大,在她心目中堪称伟岸的身影,佝偻在沙发里,无限惆怅似的,不由得有些心疼起来,皱眉道,“三哥,你就非得大少爷不可吗?” 张定坤叹气,“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他救了我的命,孟夫子说食色性也,大概我这两种天性都被他一同唤醒了。” 得,都拽上诗文了,看样子病得不轻。 灵波只能跟着嗟叹。 张定坤收起颓丧,从一旁书架上拎出一个小箱子,推到灵波面前,“喏,这是你要的东西,约翰逊从德国弄来的,我上次去医院顺便拿回来了,看看齐不齐全?” 灵波忙站起身,打开箱子细细查看。 她拿出一个奇形怪状的玻璃球皿,连接着一根细细的导管,又翻看着那一堆各式各样的刀片针具,连连点头,“是这些没错。” 她抬起一双晶亮的眼眸看着张定坤,“三哥,有了这些,你上次给我的两张方子就能好好琢磨琢磨了。” 张定坤有些怀疑,“前朝可没这些玩意,那丹药怎么制出来的?” “咱们华国的炼丹术多少年了?几千年哩,这些器具兴许有,只是失传了。就连咱们老张家,估计也有,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张丙吉谋了东鲁药王张家的产业,但他不懂制药这个行当,原先这些器具,包括药房通通不复存在。 唯有几张发家的药方子让张家三兄弟带了出来。 灵波像捧宝贝一样,小心的将那些玻璃制的器皿放回铺着棉絮软垫的箱子里,“没有这些提取工具就制不成药,哥哥们拼了性命才弄出来的方子就白搁着了。” “行,你慢慢去琢磨,反正这事只能指望你。”张定坤多亏找着了两个妹妹,不然这药方子搁他手里就是两张废纸。 灵波抱起箱子要走,张定坤又叮嘱了一句,“你捣鼓这些,绍玮要是问起……” 两人的兄妹关系暂时没有公开。 方绍玮与灵波算是自由恋爱,富家少爷对医科大的女学生一见钟情,死缠烂打,花样百出。为了迎美进门,与舅家各种周旋谈判,甚至不惜让未婚妻亲自当说客,如果再加上身世,再认个亲,这出戏简直就唱不完。 张定坤如今和方家的关系颇为微妙,不把这一层曝出来反倒有好处。 “放心吧,他对我这一摊子一窍不通。老爷子倒是找我谈过一次,我说要建一间标准的实验室,他也同意了,还许诺制药这块我说了算。老爷子还是挺有见识的。” “唔,不然能攒下这么大一份家业?姜还是老的辣。” 灵波出门前冲她哥挤眉弄眼,“等有了实验室,我捣鼓这些就更方便了。三哥,回头我先给你整点好东西来,保准让你得偿所愿。” 她哥都二十七了,老这么空耗着实在可怜,是得帮他想想法子了。 沈芳籍听了方绍伦的嘱咐,不到十点便离开了美东舞厅。 她转过两条小巷,才走到通浦河边,夜船一角钱,飘飘荡荡,将她送到了河对岸。 不过一河之隔,宛如两个世界。 河对岸灯红酒绿,衣香鬓影。河这边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各种铁皮棚子,木架搭就的简陋房屋,在夜色里恍如狰狞怪兽。 对岸的霓虹灯影将河这边的惨淡映照得一览无余。 沈芳籍小心的避让开满地的垃圾与污浊粪水,拐进巷道深处,推开了一张低矮老旧的木门。 继母钱氏在豆大一点灯油下抬起头,手上是一件破旧的衣裳,她将针头在头发里捋了捋,颇有些不满道,“怎么就回来了?” 猫在灯下写字的两个弟弟也抬起头,一个七八岁,一个五六岁,手上攥着两张土纸,一根铅芯绑了布条权当是笔。 看见她进来,喊了声大姐,里头房间里传来她父亲几声咳嗽,伴随着吭哧吭哧的呼吸声。 钱氏伸出一只手掌,“今儿有没有进项?” 她一只手缩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张外币,上头似乎还留有余温,还带有青年身上那种淡淡的富贵香气。 然而伸过来的那只手掌,粗糙苍老,沟壑纵横。 她抿了抿唇,还是攥着那张外币,将它轻轻放到了那只手掌中。 耳边传来钱氏惊喜的呼喊,“碰上大主顾了?你爹的药可以续上了……” 两个弟弟围着喊,“姆妈可以买只钢笔吗?” “钢笔?那洋玩意儿得多贵啊,饭都吃不饱哩……” “可是姆妈……” “等下回吧,下回你姐再拿到打赏……你爹吃药要紧……” 嘈杂的声音逐渐远去,沈芳籍蜷缩在那张硬木板床上,透过低矮屋顶那来不及补好的洞口可以看见一方沉静的天幕。 这是冬夜里难得有一弯新月的夜晚。 她的目光在那一方小小的天空里遨游,欢快的乐曲恍惚间又重新回到耳畔,而俊秀英挺的青年似乎又重新回到身边,对她展露和善的微笑和赞赏的神色…… 她辍学前最爱去的地方是图书馆,各式书籍里,最爱看的是童话故事。 童话无关茶米油盐,无关贫贱富贵,只有美好的一切,王子会爱上灰姑娘,他们会永远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她还记得那个几乎要将人湮灭的黑夜,他像天神一般降临,拯救她于水火。 他将她扒拉到身后,赤手空拳面对持枪的豺狼,飞起一脚将对方手上的枪踢飞,一个手刀便让醉鬼软绵绵的垂下了头颅。 他转过身来扶着她的肩膀,“你没事吧?”这温和关切的一句,有如天籁。 那本是她十七年人生里最为惊恐的一夜,却因为有这个人的出现,令她不惧回想。 —————— 袁闵礼开着小汽车去送关太太和魏家姐妹,方绍伦带着方颖琳和阿良先回了美东饭店。 一进房间先按电铃,让侍从多送一些热水上来。 他在东瀛养成了习惯,只要条件允许都要泡泡澡,何况今天跳舞出了一身汗。 把身体浸入满满一浴桶的热水当中,一阵舒爽惬意升起,他倚靠在桶壁上,看着氤氲而起的水雾,陷入了迷茫。 他不怕张定坤在他面前耍横,他就像纸做的老虎,看似张牙舞爪实则杀伤力有限。 但他一副委屈的腔调、受伤的表情,倒让人有些吃不消。 他又不是女孩子,难道亲个嘴还想要他负责不成?何况每次都是他主动凑上来的,他只是没有拒绝罢了。 至于为什么没拒绝或者说拒绝得不彻底…… 方绍伦不能否认,年岁渐长,他对这档子事的兴趣日益高涨。 少时也读过几本诗书,柳永在词里头写,“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到底怎么个翻法?他实在好奇得很。 王实甫在《西厢记》里头写“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这个描述颇为具体,但他不敢去想象跟女孩子做这事,未免太过于亵渎。 再读到《醉春风》,里头有一句“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好吧,他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当张三臂儿相兜,唇儿相凑的时候,他忍不住试探着把舌伸了过去…… 简直就让人……神魂颠倒! 脑子里白光闪现,像小时候生了病一般,烧得人昏头胀脑。 但因此说沉醉……沉醉这事他得认,但绝不能承认是沉醉这人! 从小到大,他玩啥,张三这狗东西都能配合得极好,这事上头也一样,勾缠搅绕,吞舔吮嗦,弄得人怪怪……不好说! 总之,狗东西如果觉得吃了亏,他自己要负大半责任。毕竟,他不主动凑上来,方绍伦再好奇也没胆去尝试。 大少爷不晓得亲嘴这事也讲究天赋和技巧,坐在浴桶里凭空揣测,若有个女孩子愿意……,想必也不比张三差?说不定还要更好些。 在东瀛的时候有不少女生向他示好,像三岛春明的妹妹,美丽的三岛惠子小姐就曾与他同游鹿苑寺赏枫叶,还去银阁寺吃过一次斋饭。 可他和三岛春明是好兄弟,看待惠子小姐就跟颖琳差不多。 如果不是上船那天,她穿着和服踩着木屐跑到他跟前,颤巍巍的流眼泪,娇弱的声音问他,“绍伦君,您愿意娶我为妻吗?”他压根没察觉到惠子小姐对他有爱慕之心。 这些小姐们可爱是极可爱的,就是委实太矜持了些。 倘若有女孩子主动来亲他嘴,那他必然是要负责的。 即使他爹临行前特意叮嘱不能娶外国女人,估计也只能冒大不韪,先娶再说了。 由此可见,某人千方百计把他家大少爷从东瀛弄回来,生怕他在异国他乡娶妻生子,实在是及时的高招。 大少爷此刻烦恼不已。 三年前他远赴东瀛,就有张三不依不饶的因素,没想到过了三年,他还这么夹缠不清,年纪都这么大了,还没有讨到一门婚事。 他叹了口气,从只剩余温的水中站起身,裹上睡袍,擦干头发,等靠坐在床头,袁闵礼还没有回来。 方绍伦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已近午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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