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拐出半里地,大少爷冷声道,“靠边停车。” 除夕夜的账还没想好怎么跟他算,他倒先撞上来了? 甫一停稳,伸手就是一个耳刮子。 但张定坤早有预判,抬手攥住了他手腕子,笑嘻嘻的,“大少爷,大正月的,能不能赏点别的?” “你用得着赏?流氓强盗会偷会抢就行了。”方绍伦一击不中,想把手扯回来,却被握得紧紧,“松开!” 张定坤拿他手往脸上拍,连拍两下,“绍伦,我错了。”态度端正,语调诚恳。 方绍伦收回手,“错哪了?” “我不该嘬你乃子。”竟然还特么瞄他胸前两眼。 大少爷气急败坏,劈头盖脸打过去,只恨是在车上,场地不够发挥。 张定坤抱头躲避,犹不服气,“我是觉得亲那里,你好像……挺舒服的样子。” 他绝无撒谎,亲那处就是比别处反应大得多。 方绍伦无言以对,要就这个话题扯下去,除了让狗东西占便宜还是占便宜。 他错了,对付这种狗皮膏药,应该不搭理,完全的漠视。 于是把脸一板,“走吧。” 走出去两里地,才发现方向不对,“哎,又往哪走?送我回月湖!”方绍伦有些慌神。 张定坤不慌不忙看他一眼,“绍伦,你如今就这么厌我吗?可我一到过年,总想起陪你守岁的事来……”他的声音漫上一丝委屈。 方绍伦猝不及防被他裹挟到从前的记忆里。 张三到他身边不过一两年,二姨娘就去世了。 临死前病了不短的一段时间,那一年的年夜饭都是丫鬟端一碗薄粥到床上给她喂了两口。 她身边两个大丫鬟,一个年前嫁了人,一个本地的回家过年去了,剩下两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傻丫头,早早睡下了。 方绍伦想陪他娘守岁,可又有些害怕。 二姨娘病得不轻,喉咙里“吭哧吭哧”的怪响,像一根弦绷得紧紧下一秒就要断了似的。 张三从厨房拎了一只小炉子,寻摸出一个小软几,让他靠着火炉坐着,陪他守在二姨娘病床前。 他那时只有八九岁,对于“男儿有泪不轻弹”这点还没概念,听着二姨娘病重的喘息声,眼泪汪汪的看着张三,“我姨娘会死吗?” 张三点点头,却又在他眼泪劈里啪啦掉落前小声说道,“但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死。” 他将他搂在怀里,“只是有的人先走罢了。先走的人是有福气的,像我娘走在我爹前头,多好,不然看到家破人亡,看到我哥仨的惨状她要心疼死。” 他絮絮在他耳边念叨,方绍伦想起捡到张三时那副死狗样子,心绪略平了些,挥袖把眼泪擦干净了。 午夜的钟声敲响后,张三将炉子底下炭灰里头埋着的两只红薯扒了出来,扑干净灰尘,剥了皮,留下一截尾巴,递到方绍伦手里…… 那一晚房间里的药味、香甜的红薯味、直冲脑门子的炭火味在方绍伦的记忆里萦绕了许多年…… 车辆转弯,将他从回忆中惊醒,看着陌生的门楣,问道,“这是哪里?” “我后边建的宅子,你还没来过吧?”张定坤按了两下喇叭,门房打开大门。 他径直将车开进院子,对着方绍伦伸出手,“绍伦,我有话跟你说,真的,”他竖起三根手指,“我保证,绝对正经话。” 方绍伦拍开他手,下了车,四处打量。 张定坤到方学群身边不久便崭露头角,几乎年年擢升,早听说他在城西弄了块地皮建了宅院,但方绍伦去沪城求学,后来两人又闹翻了,他确实没来过这。 出乎他的意料,宅子并不如何阔气,只有两进的院落。 门房在头一进院落俯身行了个礼。 张定坤领着他穿过阔大的庭院,两进院落之间距离不短,以甬道连接,尽头是并排的三间大瓦房。 白墙黛瓦,一水的玻璃窗,夕阳照着,显得明净亮堂。 墙角几丛修竹,月城气候暖和,冬季里也透着绿意。花圃里种了几株牵牛,这个季节当然没有开花,只有爬藤绿泱泱的攀着。 没有袁府的大气典雅,却别有一番自然的意趣。 方绍伦点了点头,“拾掇得还不错。” 要还是沪城那层公寓的装修品味,踏进去小坐片刻都有些折磨人。 张定坤看穿他心中所想,勾唇笑道,“在什么地界弄什么装饰。在月城,来往的就自家兄弟,”他扯着他在厅中的沙发上落座,“搞得太富丽堂皇,可不是碍人眼么……但在沪城就不同啦,都是生意场上的朋友,不装点一下门面,可就丢我们西南的脸面了。” 门房端了一个火盆气喘吁吁的送过来,方绍伦这才发现房子里没有烧热水汀,冷冷清清。 张定坤在火盆上搁了个铁架子,放上铸铁壶开始烧茶水。 “怎么不烧暖气?晚上不冷吗?”月城白天有太阳还算暖和,晚上有点冷。 “我怕什么冷?!”张定坤一进房间就把西装外头的大衣脱了,等火盆端进来又解开了两粒衬衫扣子。 “孤身只影,要冷着点才好哩。”他又睨一眼方绍伦,“太暖和了想头就不对了。” 方绍伦跟他对视一眼,立马站起身,“是有什么话要说?我得走了。” “啧,这么急干什么好歹喝杯茶……年前,你姐跑到长柳书寓把柳宁臭骂了一顿还差点打起来了。”张定坤丢下这一句,起身往右侧走,“稍等,我换件衣服,这西装搁家里穿真是不舒坦。” 大姐去长柳书寓了?是听说长柳先生是张三相好吗?方绍伦蹙起眉头。 “多亏我去的及时,严令封口,不然老爷子又得为这事烦心……”张定坤在隔间嚷嚷着,方绍伦上了当,目光不自觉的跟过去。 一个光裸的脊背,肩宽而结实,腰却劲瘦,肌肉条条,块垒分明。 他惊鸿一瞥,忙收回目光。 无论沪城求学还是留洋东瀛,都住过男生宿舍,赤裸的躯体没少见,却不知为什么瞥见张定坤衣裳不整的样子,脸庞腾的一下就烧起来了。 大概是离这炉火太近了些,他干脆起身,在厅堂里转悠。 三间房是个大通间,左右各以两根立柱隔断,中饰槅扇,右侧是卧房,张定坤在那里悉悉索索的换衣服。 中间是厅堂,后座立了“天地国亲师”的神龛,又立了块牌位。 方绍伦视力极好,隔着点距离,也能看清楚其上写着的一行小字:张氏祖宗灵牌位,下头横着一行:诚供香火。 他看着那两行字几乎要笑出声,这样也行?果然很有张三的行事风格。 想想袁府密密麻麻一大片,月湖的府邸也是错落有致的几行,再看这孤零零的一个,难怪张三宗族观念不强,自然也不怎么要脸面。 不过,他逃难至此,族亲失散,情有可原。 方绍伦将目光转向左侧,立柱的前端竖着木桩和沙袋,大概是练功室。 后端却有一张宽大的书桌椅,旁侧还立着书架,更神奇的是上头还排列着不少书籍。 这令他感到惊讶,张三向来不爱读书,还在他身边当跟班那几年,他练字看书的时候,他多半在一旁打瞌睡,只要喊声“出门子”,立马跳起来。 如今还看起书来了?难怪几封书信也写得有模有样了。 他待走近了瞧瞧,张定坤已经换了衣服走到他身后,笑着喊他,“绍伦。” 方绍伦回头,一眼看见他伟岸的身躯换了一袭簇新的长衫。 长衫无论样式还是颜色都十分别致。一般都是窄袖,他这套是宽袖大摆,侧衽的梅花盘扣,珠光白的衣料上刺绣着山水图案。 这个款式也得他这种身高撑起来才不显累赘,很是威武的立在光影里。 张定坤爱装扮是早有苗头的,才到他身边的时候,哪怕麻衫短打,也要浆洗得十分干净。 等年龄渐长,位置渐高,一套套的西服、长衫几乎不重样,皮鞋也要从沪城手工定制,还擦得锃亮…… 方绍伦见他一脸求夸奖的表情,忍不住踱步过去,叹道,“兴许就因为这副皮相,所以家姐念念不忘?” “长柳先生弃了沪城的繁华跟到咱们这穷乡僻壤,也是受了这副皮囊的蒙蔽吧?”长得人模狗样,还穿得跟花孔雀似的。啧。 张定坤看他嘴角带笑的样子,恨不得扑上去,把人紧紧攥怀里,再狠狠亲个嘴…… 但好不容易哄得人不计前嫌,可不能再莽撞了。只能暗地里深吸口气,将藏在衣袖里的拳头攥紧了。 沉声道:“绍伦,这就是我今天要找你说的正经事呢。” 方绍伦不解,“这事我就算知道了,也没法帮你。” 难道他还能去说教方颖珊一顿?他没好气的白他一眼,“这都是你自己言行轻狂惹下的风流债……” “这你可真误会我了,”张定坤摆手道,“你也不是别人,今儿我得告诉你一天大的秘密,你先答应我,绝不外传。” “秘密?”方绍伦瞪大眼睛,“你再想想,我……” 家里老爷子正要制他防他,要是听到与此有关的秘密,他说还是不说呢?大少爷一脸纠结。 心里想什么,脸上就看出来了,张定坤暗暗好笑,“放心吧,这秘密事关长柳先生的身世……” 佯装机密的看看四周,凑到方绍伦耳边,极小声道,“长柳先生真名叫张柳宁,是我嫡亲的妹子……” 方绍伦一惊,转头看去,没料到他凑那么近,脸颊扫过他的唇瓣,跟一道电流擦过似的。 张定坤忙退开些许,一脸歉意,“抱歉,抱歉。” 方绍伦这会顾不上跟他计较,蹙眉道,“你妹妹?亲妹妹?张三你不是说……” 张定坤叹息着,“谁说不是呢?我也以为咱家就剩我这一根独苗,没想到当年城破,柳宁跟着大部|队南下,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她一路吃了许多苦,后来又沦落到长三堂子里头。三年前,就是你去东瀛那一年,我到沪城办事,郭三宴请,谁想正正好……” 他表情哀痛,方绍伦不由得缓声劝慰,“如此乱世,你们兄妹能重逢,也是大造化,今后必定否极泰来,顺顺利利。” “但愿吧,”张定坤不动声色攥住他拢在炉火上的手掌,期盼恳求的姿态,“绍伦,我得拜托你一件事,这事非你不可。” “什么事?你说。” 大掌包裹住修长的十指,触之微凉极细腻的手感令人心头快慰,面上却长眉紧皱,颇表为难,“我妹妹的事暂时不便公开,还得请你帮我私下跟大小姐分说一二。” “为何不能公开?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大少爷有所不知,我这个妹妹是极有主意的人,不愿意待在内宅等着嫁人。长柳书寓说是我相好开的,别人听着也不膈应,要说是妹妹,多少于名声有损。再说……”不舍的放开软玉一般的手掌,故作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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