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待问问清楚,五姨娘拖他进了房,送了一双亲手做的鞋给他,又絮絮叨叨说了些九姨娘娘家人来打秋风的闲话,就把这事混忘了。 他低声问道,“今年铺子上的钱兑足给你了吗?” 袁家的铺子并入方家后,银钱的结算可就不由袁家说了算了。 袁闵礼点头,“兑了一半。” 一半哪够啊,袁家是大族,每到年关节庆要花的银子多了去了,光是宗祠族学这两处就是不小的开销。 就算方绍伦不事生产,不理家业,也清楚他的为难之处,如今又要置办一份拿得出手的聘礼…… 袁闵礼伸过来两根手指,将他拧紧的眉头展开,“你皱什么眉,留学是我娘不肯,老婆本早就替我攒下了,聘礼是不用愁的。” “你还是愁愁你自个吧,我好歹有着落了,看你爹怎么念叨你。”他看着他揶揄的笑,“光英雄救美,也不见美人青睐。” 方绍伦知道他是说沈芳籍那事,“当时咋知道她是美是丑?”脑海里闪过那张含羞带怯的面庞,“不过,确实是个美人哩,舞也跳得好。” 那天他跟沈芳籍跳了半晚上的舞,袁闵礼在包厢打牌并没有看见,“后来又跟人见面了?” 方绍伦点头,“就你们打牌那晚,才受了惊吓又回舞厅上工了。她跟颖琳差不多大,怪可怜的。” “你要去沪城任职,岂不是能再续前缘?大少爷这么怜香惜玉的性子,啧啧啧……大概是要开展一段爱情故事了。” “瞎说,别拿人家女孩子取笑,她那么点大……哎,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沪城?未卜先知了?” “方叔打电话给魏司令的时候,我在边上坐着呢。” 袁闵礼对方家的情形很清楚,对方绍伦的脾性更是了如指掌,“要是副官或者参谋之类你可能还要考虑一下,让当个队长管点人马你是必去的了。” 他有些不舍,但沪城总比东瀛近些。已盘桓许久,起身告辞。按习俗还得去几个上级家里走动,其中包括张定坤。 到目前为止他还是张定坤下属,理当去拜年。 方绍伦送他到大门口,又约定了初六去他家回拜。袁家亲戚来往多,出了初五才会稍微清静些。 —————— 在月城,要论府邸的气派肯定是方府,护院巡逻、守卫森严。 论富贵则以周府为最,他家人丁兴旺,走南闯北见识也广,各个宅院都烧了热水汀,里头的摆设琳琅满目无所不包。 但要论宅子的底蕴,通通比不上袁府。 袁家是祖传老宅,几丛阔大的屋宇静谧的蛰伏在大通街尾,从八尺余宽铜钉密布的厚重木门踏入,迎面两道回廊,设有栏椅,拜访的客人在此落轿,随从可以在此歇坐等候。 方绍伦下了车便隐约听到叫骂声,等走到回廊前,见几个穿长衫马褂戴着青皮帽的中年男子,在那七嘴八舌的咒骂,“哥儿还当自个是有本事的哩,也不看看街上那些铺面,好好儿的袁记都变了方记。” “就是,咱大哥辛苦置办下这份家业迟早让不肖子孙败光。一天到晚跟人屁股后头,能有什么出息!” 袁闵礼接了门房的通报,早迎了出来,搀着方绍伦胳膊。 那几个见他出来,又见客人上门,“呸”了两声便散去了。 “这几个是你家旁支叔伯吧?”方绍伦大概打过照面,皱眉道,“大过年的跑人家家里撒泼?” “我不如我爹在时手面大,秋风打成了惯例,乍停了可不就要骂街?甭管他们。”袁闵礼毫不在意,拖他手进门。 穿过一道寿山石影壁,两边曲廊连接高阔厅堂,六根朱漆圆柱,八道槅扇门窗,窗上按旧时习俗糊着青纱。 院子左右两边各一株盘枝松树,郁郁苍苍,几与屋脊齐平。 袁闵礼挽着方绍伦的手进到内堂,笑道,“上次过来匆匆一叙,今儿没别的客人,家母念叨你几次,早吩咐厨下备了饭,难得有闲暇,咱哥俩好好喝两杯。” 跟在后面的仆从手里捧着礼盒,早有管家接过,引他下去休息。 袁老夫人是正经大家闺秀出身,不过门庭已在乱世中凋落。 因着年节,她穿着枣红圆领袄配马面裙,膝上搭一条羊皮薄毯,左右两三个小丫鬟环绕着,正是富贵人家的老太太装扮。 方绍伦施礼问安,她忙忙的叫他过去坐,“好孩子,难为你大节下的跑这一趟,外头风大吧?快过来暖暖手。” 内堂里燃着一个大火盆,上好的银霜炭“哔啵”作响,清香阵阵,不闻半点烟火气。 方绍伦自东瀛回来,来袁府拜访过一次,只是要走动的地方多,没有久留。 他跟袁闵礼自小一块长大,十分要好,跟袁府众人都是熟惯了的。 袁家按旧时规矩,来了外客,姑娘们一般是要回避的,但在他面前不拘此礼。 袁闵礼的两个妹妹袁雨彤和袁雨婷,跟方颖琳差不多年纪,穿红着绿,走上前给方绍伦见礼,“大哥哥新禧。颖琳在家吗?怎么不带她一块来玩?” 方绍伦答道,“她今日跟姨娘回舅家去了,不然是要来的。”五姨娘是本地良妾,跟娘家素有来往。 “那倒是可惜了,哥哥今日请了两个女先儿过府说书给我们听。”袁雨彤不无遗憾道,“颖琳是最喜欢听这些的了。” “是,等我回去告诉她,她准得跳脚。”他笑谈几句,拉着袁闵礼的胳膊,到他房间去。 穿过两道曲廊,进了一个海棠叶式的门内,一所三进的院落是袁闵礼的住所。 木雕大月亮门将宽阔的屋子一分为二,里头垂着湖水色的帐幔,日常休憩。外面一水雕花紫檀木桌椅,是会客之地。 今日天冷,方绍伦在长衫外罩了一件短款马褂,手上笼着一个兔毛袖笼,进门都不曾摘下。 这会走到袁闵礼房中,见四下无人,才从袖笼里拿出一个锦囊布袋来,抛到袁闵礼手中,“喏,给你的新年礼物。” 袁闵礼手上一沉,“这是什么?”扯开抽绳,一片金光闪闪,几条大小黄鱼赫然在目。 他忙将袋口抽上,塞回给方绍伦,“给我这个干什么?” 方绍伦丢回他怀里,正色道,“你还跟我客气吗?家里今年忙颖珊和令玮的婚事,到我至少明年以后了,何况我的婚事自有公中出聘,用不着掏私房。既然魏伯伯松了口,你就趁热打铁置办一份像样的聘礼,早早把婚期定下来。” 袁闵礼再次打开那只锦囊,四大三小足足七条黄鱼。 他知道那年方绍伦选择去东瀛留学,摆出退让的姿态,方学群为了补偿,给了他五大五小总共十条黄鱼,如今一多半都在这里了。 不由得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魏司令提出聘礼一事,自然存了打探家底的想法,袁家声名在外,实则囊中空匮,他再能干也只有一个人,今年跟着商队几番北上,哪里顾得了家中经营。 他原本想以家资到沪城的银行借贷,又担心此举被魏家知晓,这沉甸甸的一把,确实解了燃眉之急。 饭桌上,他频频向方绍伦敬酒,自己也喝了个半酣。筵席过半,女眷俱已退场,只有两人坐在桌前。 他举杯向方绍伦,正色道,“绍伦,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你我永不相负。” “好。”方绍伦与他碰杯,仰脖喝了个干净。 大少爷对这番馈赠并不觉得厚重,他从小到大没缺过花销,吃的用的穿的无一不是最好的。 方学群对这个聪明伶俐粉雕玉琢的大儿子疼爱有加,除了不能让他继承家业,别的方面半点没有亏待过。 但袁闵礼的感触不同,自父亲兄长接连去世,懂他难处,替他想方设法,除了方绍伦,没有第二人。 宴饮毕,他已薄有醉意。 高声命人将内堂清空了几排桌椅,说书的两个女先儿一执三弦一执京胡安坐场中,咿咿呀呀弹唱,合府的女眷坐在堂前听得津津有味。 听完两段,意犹未尽。 袁雨彤在一旁问方绍伦,“大哥哥,大小姐结婚的时候会请戏班子唱堂会吗?我好久没有听过大戏了。” 不等方绍伦答话,一旁袁闵礼哈哈笑道,“想听大戏还不简单?求求你大哥哥就行了。” 袁雨彤跳起来,“真的?大哥哥会票戏吗?”她喜滋滋的攀着方绍伦胳膊,“大哥哥你会唱‘霸王别姬’吗?我二哥也会唱一点,我娘可喜欢听他唱。” “不成不成,太久没唱了,词都忘光了。”大少爷连连推拒。 袁雨彤却一径恳求,袁闵礼在一旁架桥拱火,连袁老夫人都惊动了,笑呵呵的问,“元哥真会唱?跟我们家闵礼一块票一出,让娘几个也享享耳福。” 两位女先儿已经把“霸王别姬”的曲调拉起来,袁闵礼把着方绍伦的手臂拉他上台,身形踉跄着先开口:“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唱了霸王的词,方绍伦只好唱虞姬,“……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才惹得众豪杰逐鹿中原……” 他唱旦角其实并不十分像女声,也没有刻意压着嗓子唱,但声音圆融,有珠玉质地,一开口就令众女眷惊艳,就连女先儿也对视一眼,又拉了旦角的西皮调。 袁闵礼在一旁乐呵呵的看着他。经年后回想,料不到这一刻是记忆中最隽永的一幕。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方绍伦在众人期待的目光里启唇:“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只得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中庭站定,猛抬头看碧落月色清明……” 袁闵礼适时接腔,“虞姬,你可有悔?” “妾随大王……”后面半句“生死无悔”还不曾唱下去,厅堂外响起一阵突兀掌声,硬生生打断了众人的沉浸。 高大的身影跨过门槛,朗声笑道,“这么好的兴致?张某不请自来,打搅大家雅兴了。”
第29章 方绍伦随张定坤一起走出袁家府邸,在袁闵礼的注视和他两个妹妹的挥手中坐上了小汽车。 等门一关,车一发动,他便拉下了脸。 大年初一袁闵礼按习俗去给上级拜年,上级回访一下也算正常。 但张定坤拜见过老夫人,攀谈了几句家常,便十分自然的转过头,向方绍伦道,“大少爷,要回月湖吧?我送你。” 年节里要走访的地方多,他预备在袁家盘桓半天,司机将他送到便先回去了,等他打电话再来接。 他本想说“我要留下吃晚饭”,但一看张定坤的神色便知道,真要这么说,这狗东西绝对会说“那好我也一并作陪吧”。 他脸皮的厚度他最清楚,为免袁府上下劳师动众,只好一块告辞走出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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