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踽踽而行,路过一座大门紧闭,门楣上挂着“白府”二字牌匾的宅邸时,下马上前,叩响了一旁角门,“请问,白小姐在家吗?” 他也算来得巧,白慧玲刚换了衣服,准备出门赴约,听到门房来报,便挂了个电话到关宅,将和苏娅萍的邀约推后一个小时。 她料想方绍伦是坐不了多久的。 果然,方绍伦走进来,笑道,“我巡逻经过此处,想来白小姐这里叨扰一杯咖啡。不晓得有没有打搅?” 白慧玲看着他那身制服,先赞道,“大少爷穿这身愈发俊俏了。怎么会打搅?盼都盼不来的稀客,快请坐。” 她引他到沙发前坐下,又亲自起身磨咖啡豆,“前几日才从苏门答腊舶来的,大少爷有口福,正好尝尝。” 方绍伦在这个间隙里稍稍打量了一下白府。 大厅里是中西合璧的装修,西式的大沙发、从天花板直垂到地的天鹅绒窗帘,吊顶倒是中式的攥板刻花。 浮雕花卉的墙布上,有几块空着的印记,大概是之前有几幅尺寸颇大的油画,悬挂多年,如今被主人家取下来了,留下一个轮廓在那里。 方绍伦联想到那桩惨案,大概也猜得到那油画的内容,便垂下头,不欲询问。 白慧玲却已经端了咖啡走过来,搁一盏在他面前,低声道,“那里原来挂着全家福,还有家父和家兄的画像,西洋传教士画的,跟真人一样。家母看不得,看一回哭一回,所以取下来了。” 她语声哽涩,方绍伦忙摆手,“抱歉,我唐突而来,又引起你的伤心事。” 白慧玲抬起头,“怎么会,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她将水果盘推到他面前,“听说你到沪城任职了,原本要来拜会的,只是最近事情多耽搁了。” “岂敢。我们昨晚在郭公馆吃席……白小姐,听说你要跟郭三爷成婚了?还没有恭喜你。” 白慧玲脸上不见半点喜色,郁郁道,“何喜之有?作人妾室终归低人一等。” 方绍伦脸上泛起诧异之色,疑惑道,“我昨日听郭三爷说了白小姐立的规矩,郭兄答应得也算痛快,想来白小姐应该是称心的了……” 白慧玲却笑起来,微微吊梢的狐狸眼狡黠的看向他,“大少爷若以为我称心今日就不会来了……绍伦,”她换了称呼,“你今日来我这里,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方绍伦暗赞她聪慧,略一思索,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白小姐,按理说,琴瑟和谐缔结姻缘是万千之喜,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但有说女子嫁人譬如投胎再生,还是慎重些的好。以白小姐的人才品貌,若不愿为妾,大可再挑拣一二。” 白慧玲闻言,垂头不语。 方绍伦顿感唐突,他与白慧玲不过几面之交,在人家出阁的当口,跑到人家府里大放厥词,若有父兄在,是要将他打出去的。 不过,她若有父兄在,他也不必来说这番话了。倘若婚事不谐受了委屈,自有父兄替她作主。 他拿起一旁的平顶檐帽,起身道,“白小姐,实在对不住,我向来有些交浅言深、言行狂悖的,还请原宥一二……” 白慧玲跟着站起身,似乎想要伸手拦他,却又缩了回去,沉吟半晌,低声道,“绍伦,对于这桩婚事,你是唯一一个劝我再考虑一二的。就连家母也觉得能找到郭家这样的靠山,重振门庭有望,极力赞成的。” 她咬着唇,看了一眼笔直站立的身影,以及他眸光里的关切,有种将一切和盘托出的冲动。 可是嗫嚅半晌,还是将那些话语吞了回去。 她感受到了方绍伦的一番好意,却也不能因此就拖人家下水。 何况,她们也没有熟稔到可以交心的地步,有的人心地纯良,却未必能守口如瓶。 她换上一副笑脸,柔声道,“大少爷是对我这个小女子起了怜悯之心?大可不必,我是很懂得自己要什么的。” 她送他往外走,一路絮叨道,“我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年纪都极小,很需要扶持。再说我们白家产业也不少,嫁个贫寒些的当正妻,怎知人家不是冲着这份家资来的?三爷许我婚礼、婚书,又答应让我自掌家业,我求仁得仁,委实没什么不称心的。” 方绍伦不便再多言,翻身上马,冲她颌首点头,“既然如此……甚好。恭喜了。” 白慧玲将手上端着的咖啡杯递过去,娇笑道,“喏,咖啡都没喝完就走。” 他这才留意到她手上还端着半盏咖啡,深褐色的液体装在描着金边的陶瓷杯中,俯身接过,啜饮一口,“唔,香浓是香浓,就是苦了些。” “此乃人生本味。”她垂首低语。 方绍伦没有听清,挥手作别,“多谢了,白小姐。等到日子再来喝你的喜酒。” “好,请你来见证。”她弯了弯唇角。 他打马远去,白慧玲瞄一眼探头探脑的门房,高声道,“真是耽误我时间。小刘呢?赶紧的,备车,我还约了关太太呢。” —————— 方绍伦今日回得早些,晚上也不打算再出去,吃过晚饭洗了澡,穿了全套的睡衣,在客房沙发上闲坐。 魏静怡派人收拾屋子的时候,十分周到,在墙角置了一台唱片机,几张黑胶片子搁在抽屉里。 他随手拿了一张放上去,轻盈曼妙的钢琴曲流淌开来,他在音乐声中沉思了片刻。 白慧玲对这门婚事肯定还是不太称心的,但已决心为家族的倚仗牺牲自己的婚姻幸福。 这世道于女子确实颇为苛刻,他不免想到自己的亲事,若是不情不愿无甚意趣,还是要两情相悦的好。 他听了片刻,觉得戏曲更入耳些,想换一张唱片,正抽屉里翻找着,“咚咚咚”的敲门声传来。 听这轻柔缠绵的力道,多半是魏静怡。 他只好撂开手去开门,不由自主的皱了一下眉头,门一开,一股甜香扑鼻而来,果然是魏七小姐大驾光临。 她两手背在身后,俏皮的吐了吐舌头,“绍伦哥哥还没睡吧?门房说有你的信件,我特意给你送上来。” 纤纤素手递上来一只牛皮纸信封,凑到他旁边,“没有落款,好像不是颖琳的字迹。” 方绍伦一看那笔板正的钢笔字,心头微微一跳,随手抛在一边,“是我之前的长随阿良,你上次见过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总觉得他跟张定坤这种关系,书信来往是有点奇怪的。 魏静怡没有起疑,她听到房间里放着钢琴曲,很惊喜的踱到唱片机面前,笑道,“绍伦哥哥你也喜欢听这个?我最爱听这张,西方古典音乐就是比我们那些咿咿呀呀的好听多了。” 这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方绍伦只好道,“既然是你最爱,不如搬到你房间去?我怎好夺人所爱?” 魏静怡摆手,“我房间也有一套呢,我特意挑的跟我房间里一模一样的唱片……” 她难得泛起一点羞涩,“这曲子跳舞是极好的,不如我们跳一曲华尔兹?” 她乳燕投林似的,小碎步跑到方绍伦面前,不等他答应,一只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肩膀。 这种状态下,方绍伦再拒绝,未免有失绅士风度。只能展开右掌,轻轻握住姑娘伸过来的柔荑,左手搭在她肩膀后侧,不敢再下移半分。 魏静怡只是中等个头,比方绍伦矮了一大截,两个人要论身高差倒是极相配的。 乐声萦绕,脚步翩跹,两人按节奏交错移动着步伐。 方绍伦一低头,便能看到魏静怡那双剪水双眸投注在他面上,鼻端也闻得到那阵专属于少女的芬芳。 他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就好像小时候办了错事生怕被他爹发现,那种忐忑不安、诚惶诚恐,如出一辙。 魏静怡轻启朱唇,柔声道,“绍伦哥哥……” 话未说完,却听木门“砰砰”两声之后径直被推了开来。 魏世茂伸出一个头来“啊”了一声,又缩了回去,大声在门外道,“打扰了打扰了,你们继续……”然后嘻嘻哈哈乒乒乓乓的跑走了。 两人吃了一惊,双双松开了手。 方绍伦趁机道,“挺晚了,你早点休息。我也要睡了。” 魏静怡点点头,一脸羞涩的走出了房门。 大少爷躺回床上,深感自己这事办得不地道,还穿着睡衣呢,就搂着人家姑娘在房间里跳舞,委实有些过头了。 他懊恼一番,转头瞄到了书桌上搁着的信件,伸手拿过来掂了掂,似极厚实。犹豫片刻,还是在昏黄的床头灯下,撕开了信封。 一沓信纸掉了出来,足有七八张之多。他蹙眉展开: “绍伦台鉴:一别十数日,不知君可一切安好?” 他蹙了蹙眉,他离开月城已经一月有余了,哪里只有十数日?但看看落款日期,这封写于十多天前,原来是四五封合在一起,一并寄过来的。 “绍伦,不知你在沪城可找到了合心意的知己?知己这事向来是极难求的,否则伯牙子期也不会是千古佳话了。 私以为,姻缘缔结与寻觅知己之难度其实是不相上下的。若想琴瑟和谐,容貌身材在其次,脾性相投才最要紧。倘若那女子十分机敏活泼,想要与你共谐爱河,你可千万要慎重些。 机敏的女子向来多变,心态是否成熟尚未可知。若你公务繁忙她却要与你一同逛街饮茶,不但不能解你案牍之劳顿,反使你增添烦恼。但若轻易牵手,后悔也是晚矣,所以言谈举止务必要审慎再审慎……” 方绍伦心内称奇,这张三怎么就跟腹内蛔虫似的,他此刻正为魏静怡日益表露的垂青烦恼,他便写信来,絮絮叨叨,劝他再三考虑。 他不晓得,张定坤每有闲暇,便是百般琢磨,大少爷在沪城有可能与之交往的女子,魏家这位待字闺中的七小姐自然是第一要防的人选。 他自有关系网络,能探知一些秘辛,对这些沪上名媛的性情也略知一二。又极为了解方绍伦的脾性,特特的写信来劝诫,自然能戳到人心坎上。 啰啰嗦嗦一大篇,末尾写道: “愚兄一番赘言,尽皆出自肺腑,私心里是无一日不盼着你好的。望你珍重快乐,遥表祝福。定坤顿首。” 方绍伦不禁莞尔,这厮正经起来,颇有些兄长风范,只要不胡搅蛮缠,并不那么令人讨厌。 之后三封信,一封写沪城那些弯弯绕绕的门道,重点讲了拆白党。一封写长三堂子里的规矩,让他提防“先生们”的各种伎俩。 最后一封却是如此写道: “绍伦,你客居魏公馆多有不便,愚兄公寓空置在彼,你不如搬去自住?也无人扰你清净。 我请了个擅做淮扬菜系的厨子,日日白拿空饷。租车行租的车子也一直停在停车场,无人使用倒是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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