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差异与纷争带来了沟壑,沟壑在九川之水的冲刷下越陷越深,浩大天地间,突然就有了四方。
四方万灵要打交道,规范和礼仪相继成文,慢慢地,就有了现在的王室和帝庭。
贺垣弋没能力改变现实的规则,他能左右的只有一鳞半爪,但他可以决定自己要不要玩,是什么玩法。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从母亲的死中走出来,或许从未走出来,但是没关系,他现在已然学会从容应对,他对于旁物很少犹豫,判断只在一念间。
“都说我乖戾,可真正懂得’了解’二字的人有多少呢?你见我除掉那些朝臣是狠,觉得我是捉摸不透的危险,见我对虞砚池做这些是蠢,又怕我陷入别人的陷阱之中……王犊啊,你真的看得清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吗?”
王犊如同卷入无声风暴中的漩涡,不知道贺垣弋意在何处。
他只看到了复杂。
贺垣弋倏然一笑,他起身,像是自己的杰作大功告成,经过王犊的时候把他给碰到一边了去。
“呆子,听不懂了吧!”
王犊因这一碰如梦初醒,他小声嘀咕,“谁让殿下突然变了脸,聊个天跟讲鬼故事似的,我问的是你为何喜欢虞姑娘……”
贺垣弋收了扇,很谨慎,好像这宝贝不是用来防身,而是用来珍藏的。他颀长的身影有些孤独,“我从前见虞砚池的时候,她很小,却很大胆,对世间的一切没有防备,眼睛里像是只有干净的池水。”
“虞清樾把她保护得很好,我一开始不明白他为什么对一个小孩这样耐心,后来发现,她不爱哭闹,懂事明理,说话总能让人笑。”贺垣弋在回想中也不自觉笑了,“虞砚池确实挺招人喜欢的……”
那样的虞砚池,有一段时间,让贺垣弋觉得当哥哥很不错,他在天南有一阵卸下了自己的少年持重,变成和虞清樾一样有意气而有柔情的男儿。
“但是那段时间过得太快了。”
“我再见到她,隔了十四年。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骗我的话,骗我就算了,之后还很冷淡。她经历很多事,到最后才遇见我。可是她不知道我有多想帮她,病成那样又骗了我一次。”
他很难过,想知道为什么,灌酒那天晚上他想了很久,才找到了比较满意的答案,“因为她已经走投无路了。”
她被欺骗得走投无路,亦对这个世界充满失望,贺垣弋是她最后能相信的人,除了他,她不知道该向谁求助。所以她幼稚地去欺骗别人,欺骗的是贺垣弋。
可她的技巧一点都不好,她学会了欺骗,却不懂得对人温情。
“我很多次害怕她没有求生的念头,因为好像除了小月,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贺垣弋继续道,“但是虞砚池不是……”
小月是虞砚池捡的。
虞砚池曾经也以为自己是被捡的,她一个人练功,被放到那么高的位置,自以为可以成为宫及羽很重要的刀,谁知道宫及羽只要她锋利的刃。
“你看过她脆弱的样子吗?”贺垣弋对和虞砚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记忆深刻,“我那天把她从伏烟河救上来的时候,她抱着我怎么都不撒手。她说了’对不起’,也说了’别杀我’。”
她是想活的。但她不知道怎么办。
她只要意识昏沉一点,就能展现真实,贺垣弋灌个酒,就能套出她的实话。她逃出常延宫,身上连钱袋都没有一只,她把仅剩的白玉递给贺垣弋,是她的疏离,也是她的求助。
她能察觉到贺垣弋对她的特殊,但是无法再相信贺垣弋的善意,所以她把自己和小月用亲情的谎言系上,好留下这个可怜的小孩。
虞砚池也很复杂,但是毫无征兆地,贺垣弋能看到她的另一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贺垣弋把扇子揣进了怀里,“我就是心疼她。”
-
大婚前一日,天南出了动乱。
常延宫方圆千里,尽是恶灵游魂,宫宇上下,瘴烟弥漫。天南灵官皆出山,各守一隅,设符文阵法以平乱。
这场动乱是冥府的反扑,自天南始,仅一夕之间,祸及四方。
昭仁殿内,宫及羽,角牧,商清及一众大臣议事,北地的殿下却未出席。
此次议谈,合四方之力,共战冥界,名为镇压,实为清剿。
贺垣弋最后现身的时候场面一度失控,鬼魅魍魉叫嚣着,乌烟残魂中却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除乱历时四十八个日夜,因着这场动荡,天南陷入炼狱之景,四方暂入沉寂,以作生息。
贺垣弋因此没有和虞砚池大婚,他早在前夕就暗自动身至冥府,细查实情。
他最后是带伤而归的,路上王犊给他运灵疗伤,谁料这笨鸟被贺垣弋一身狰狞血痕给看瘆了,惶惶乎调息不稳,把贺垣弋的灵气给冲得半点不服。
“你行不行啊!”贺垣弋全身都是冷汗,他咬着牙骂,“不行滚蛋,我自己来!”
“可别嘴硬了吧!”王犊半眯着眼看贺垣弋伤口处暴露出的骨头,那之上还浮着若隐若现的黑烟。“本就重伤还非要去和秦王过招,这回好像断了七根灵骨,殿下可别忘了自个儿的长灵在骨,要是养不好,可就废了!”
“放屁!”贺垣弋痛死了,偏生还不能晕过去,只能生气道:“本殿下一身硬骨,你说废就废,你以为殿下那么好当?能治就治,不治滚蛋!别他大爷的含着眼泪哭我,嗷——你到底行不行?!”
……
贺垣弋就这样骂骂咧咧地治着伤,回到了万滁宫。
他进元黎殿就没了声儿,那时还很晚,他想着虞砚池应该睡了,没立刻去找她。
虞砚池是睡了……
可天晓得她竟然睡在自己床上!
“这……这、这……”贺垣弋连连后退,目视宫娥,眼神问话,这是何回事!
宫娥就坦荡答话,“殿下与……王妃,大婚已成,同住一室,这……”
有何不妥?
贺垣弋愣半晌回神,心道好像是这么个理儿。他轻咳一声,复归严肃,低声道,“住口,我当然知道,下去!”
宫娥退了,这寝殿就剩他们两人。
虞砚池睡梦中的呼吸很缓,贺垣弋在床边蹲下,忍着一声闷哼,还是忍不住看她。
虞砚池……这样就是他的人了?贺垣弋觉得好神奇,他还什么都没给她。
他细细看着她,那白纱做着阻隔,挡掉了虞砚池漂亮的眼睛。
这样也好,虞砚池早就不是刀了,不做刀就无需面临短兵相接的险境,贺垣弋把她保护起来,虞砚池该做些其它好玩的事情。
贺垣弋想看一会儿就走,但是他太贪心了,看着看着就不动了,然后就被抓到个现行。
“回来了?”
虞砚池声音很软,她的手指摸寻着,让贺垣弋想逃,但贺垣弋还是握住,“嗯。”
他尽量不表现出异常。
“好久。”虞砚池起了身,虚虚搭着被子,“受伤了吗?”
果然是想躲也躲不了,一见面虞砚池就能把他给摸清楚。
但是贺垣弋也没想搪塞,他头脑有些昏,无意识地在虞砚池这里显露出伤口,“是啊……难得我受伤,趁我病,往日我怎么欺负你的,你可以还回来。”
“还不至于。”虞砚池顺着他的手探到了他的腕骨,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要治伤吗?你的气息很不稳。”
贺垣弋闻言,突觉这是自己可以占便宜的良机,他仗着受伤,寻求安慰,靠了过去,示弱道:“要……”
这人嘴上说着要,等真正治伤的时候只想把虞砚池赶走,因为他实在忍不了想叫。
他简直想把自己的骨头全拆了,统统换成不会痛的石头!
“虞砚池……你还是出去吧……”贺垣弋趴床上,艰难道:“这点小伤,搞起来都是血腥味,怪难闻的……”
“你不是,不喜欢跟我同处一室的吗?”
“别待在这儿……”贺垣弋的汗流过眼尾,一大滴落下来,他望着虞砚池,“听话。”
梦呓
贺垣弋昏昏沉沉地睡了,他长灵此番伤重,浑身都疼,没几会儿就能醒,然后又累得睡回去,这样反反复复,就烧了起来。
长灵是修行者的武器,却也是最脆弱的软肋。刚则至刚,柔则至柔,皆在一体。
虞砚池伤重时,她的眼睛要承受的也相差无几。
贺垣弋在昏沉中做梦,零碎的、真实的、痛苦的、可怖的,一切过往的场景全部涌向他,他挣不开,只能陷入回忆的打斗中。
他身上有自己的血,父亲母亲的血,还有千千万万生灵的血。
贺垣弋瘫在血腥中,全身都脏臭不堪。他在这窒息的挣扎中,突然攥到了浮木……
虞砚池靠近去,“名字……你想知道吗?”
贺垣弋半睁开眼,殿里的灯熄了,乘着月色的窗很远,他看不清虞砚池,但他知道虞砚池在身边。
虞砚池就趴在床榻沿,贺垣弋握着她的手,她走不开。她趴着休憩,却没有睡着,能清晰地听见贺垣弋每一声呜咽。虞砚池说:“告诉你,你就乖乖睡觉,别乱做梦,好吗?”
贺垣弋晃了神。
虞砚池给小月讲过睡前故事,贺垣弋今日和小月差不多,她想来想去,就想到了第一回碰见贺垣弋,他问过自己长灵的名字。
虞砚池讲故事很温柔,“我的长灵叫墨阁,是团小灵火。我忘了它什么出生,只记得它陪了我很久。它初次化形的时候在我手心上坐着,只有小小的一团,我知道它平日住在我的眼睛里,陪我练功,也陪我睡觉,它不喜欢我流泪,所以我不流泪。它很乖,很上进,很厉害,虽然它不会说话,但我觉得它很懂我,是我的朋友。”
贺垣弋已经醒了,他听着虞砚池讲故事,觉得这才是一个梦。
梦里的虞砚池,怎么会把长灵当朋友啊。
“可是我没能留下它,让它被抢走了。它有了别的主人,可能会忘了我……就像我忘了哥哥一样。”虞砚池脑袋动了一下,让被褥陷得深了一些,那痕迹在黑夜里看不见,“你说得对,我有哥哥。我哥哥叫虞清樾,我们的家在天南,应该是我走失那天吧,王宫出事了,左渠叛乱,听说爹娘和哥哥都死了。”
“后面的事我忘了……”
她是真的忘了,但是忘的是以前的事,她被人带到宫及羽面前,宫及羽给了她新的名字和住处。她渐渐听宫及羽的话,开始修行,她的修行很痛苦,因为她只是铸刀之质中被挑选的某一环,她要承的是超于躯体所可以承的熔炼,在“必须变成宝刀”的暗示之下,变得坚硬、锋利而冷漠。
她被畸形地、加速地实则是邪恶地铸造,和同龄人走的路有了偏差,走到如今,终于发现自己被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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