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平日里的从容随立,笑意满面,是全身浸血,脸色煞白。 手臂坠落,胸前涌动,是隔着衣服都能见到的剜筋错骨,触目惊心。 跪在漆黑的雨里,低垂着头。 晃晃悠悠地抬起脑袋,没什么力气地看向了自己。 身上明明很疼,却还是强笑着对自己说话: “再见了,宴宴。” 宴玦从沉睡里猛然惊醒,忽得坐了起来,把围在旁边的一群人吓愣了神。 视线扫过一圈,玄南彦、朱砂......却没看见那个人。 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刚刚苏醒的手臂还没什么力气,却强行抬起,瞬间揪住了玄南彦的衣领。 声音都在发颤:“他人呢?” 玄南彦往前一晃,慌忙开口却避而不谈:“别急,你别急,你也顾着点自己!” 宴玦蓦然发愣,几乎吼了起来:“我问你他人呢!” “他没死。”朱砂喉头滚动,又抿了抿嘴唇,“我带你去见他。” 直到看见重尘缨好端端地盘腿坐在院子里,宴玦才松了口气。 他罕见穿了一身素白,背对着院门,在矮桌旁静默,像冻僵的纸人。宽广的袖袍从腿上淌到地面,是半融化的雪,蜷曲的发全散下来披落在肩,是被墨染透了的薄宣。 又轻,又冷。 “怎么让他起来了?”朱砂皱起眉问道。 下人神色慌张,急忙接话:“回二殿下话,重公子非要起来,实在拦不住......” 朱砂啧了一声:“没一个省心的。” “自捅心肺、生吞重白附,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了,”她顿了顿,“其他的,你自己问他吧。” 然后便撤了人,只留下他们俩。 宴玦耳鸣得厉害,朱砂的每一个字都在暗示自己梦里的场景确实发生过,满身的伤,遍地的血,以致如今看见人在自己面前还觉得恍如隔世。 只要还活着就好。 他轻一脚重一脚地走近,看见重尘缨低垂着头,望向院内人工伪造的虚假河流,面无表情,甚至隐隐发沉。 两只手拢进袖子,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脖颈处裹着层层白纱,顺着皮肤一直深入往下,包裹了全身,绵延出苦涩药香。 不冲人,却把眼睛闷湿了。 也许是宴玦的脚步太过缓慢,以至于已经站在了斜后侧,重尘缨也依然毫无反应。 于是宴玦便在背后半跪下来,怕挨到他身上的伤,便只圈住脖子,手臂收紧,贴上了脸颊。 触碰到那冰凉温度的瞬间,眼泪就落了下来。夹杂在挤压的皮肤里,有细微的痒。 心终于落回了巢里。 重尘缨微微一愣,阴郁的表情霎时不见,唇边终于带上笑,朝宴玦偏头过去,轻声说道:“你没事了......” 眼眶却泛了红,喉头也发了涩,一滴泪无端滚下来,也融在脸上。 无言相依,静默良久。 “嗯,”宴玦吸了吸鼻子,声音很稠,“没见到你,吓死我了。” 重尘缨眼皮一敛,呼出口气,语速更缓:“抱歉,没在旁边陪你。” “不会的......”宴玦把脸埋得更深,声音都细长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掉,几乎把重尘缨脖颈上那块多出来的白纱全部浸湿。 “谢谢你......”在哽咽里夹杂了一句话。 “宴宴,不要对我说那两个字。” 重尘缨不想他哭,想帮他把眼泪抹掉,可再次尝试着动了动胳膊,依然只抬起了一半,便又摔了下来。 抿了抿嘴唇,只能拿脸颊轻轻蹭他的额头,低声哄道:“不哭了好不好,我的手抬不起来,没办法帮你擦眼泪。” 宴玦忽得一愣,眼泪彻底不受控,悄无声息,反倒落得更凶。他急忙扭过头,自己拿手腕抹眼泪,可抹了一遍又一遍,依然没个干净,没个尽头。 “宴宴......”重尘缨无奈笑了笑,看他雾着水汽揉眼睛,只觉得可爱极了,“怎么这么爱哭。” 忍不住又尝试将胳膊抬了起来。 逼迫自己强行捱着手腕处撕扯般的疼痛,眉眼抽扯,缓缓伸到宴玦眼前,用拇指指腹虚虚抚过脸颊,触摸到了雨天的柔软。 “你才爱哭。”宴玦声音发哑,低低骂了一句。 视线无意扫过,却发现了一片格外扎眼的颜色。 重尘缨白色的衣袖上已经遍布殷红。 他忽然意识到这件白衣服的作用了。 宴玦急了语气,立刻朝门外喊道:“大夫呢?把大夫叫进来!”又小心翼翼地扶着重尘缨的手腕慢慢放下来:“你别动了。” 重尘缨的嘴唇已经有些泛白,但还是无所谓地勾了点弧度:“没事的,不用担心。” 大夫提着药箱急急忙忙地跑进来,极为熟练地掏出药膏和新纱布,似乎对这种情况极为熟练。 他一面给重尘缨换药,一面语重心长地劝说:“二长老,您不能再这样不管不顾了,否则伤口反反复复,还如何能好全。” 宴玦坐在重尘缨旁边,一只手始终挨着颈侧摸在脸颊上,听到这话,眉头也蹙了起来。 他轻轻捏了捏耳垂,语气很软,却带了几分胁迫:“听见没?我会看着你的。” 重尘缨溢了声笑,歪着脸,倚在他掌心里:“好,听见了。” “其他的伤呢,什么时候才能痊愈?”宴玦又问。 “外伤倒还好说,慢慢休养总会好的,只是......” 大夫正要继续说话,却忽然瞟见了重尘缨斜来的视线。 眼皮紧压,眸色逼仄。 大夫心里一哆嗦,抿紧嘴唇,立刻改口道:“只是这伤好了之后,要恢复到以前的行动力,还得坚持复健才行。” 宴玦应了一声,正要细问,却被忽然打断。 重尘缨若无其事地插了句嘴:“我有点累,想进屋了。” 宴玦便挥了挥手,让大夫先下去,又去扶重尘缨的肩膀:“我扶你回去。” “不用,让底下的人来就行。” 重尘缨不想麻烦宴玦做这种琐事,正要喊人过来,身体却忽然悬空。 宴玦直接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重尘缨蓦然一愣,大脑停顿半秒后,干脆倚在了宴玦的肩窝里,懒声调侃道:“将军可真霸道啊。” 宴玦没跟他逗趣,只是凝聚视线,语气认真:“你可以麻烦我的。” 重尘缨微怔,极轻地笑了声,点了点头:“好。” 宴玦把重尘缨抱进屋,放在榻上,问道:“你想躺下还是想坐着?” “坐着吧。” 宴玦嗯了一声,拿过枕头给他垫在后背,接着又蹲下来给他脱鞋袜。 裤脚掀起来,却连脚腕往上也都是包裹的白纱。 趁着他愣神的功夫,重尘缨往后缩了缩脚,低声道:“这些事让下人做吧。” 宴玦抬起脸,还半跪在地上,指尖也依然搭着脚踝处的绷带,眼神仰视着他,顺着他的喜好,把自己放得很低:“没关系,我想照顾你。” 联想无端,像虔诚的信徒。 重尘缨喉头发涩,莫名竟有些害臊,便偏过脸,索性不去看他。 宴玦眨了眨眼,拿被子给人盖好,便在床边坐下来,两只手分别撑在他腿侧,倾过身,挨近了脸。 扬起睫毛,压着轻笑:“为什么不看我?” 重尘缨便把脸转回来,定定地看着他。 视线交汇,绵延成无尽的河。 又相互流向了嘴唇。 然后自然而然地贴近,触碰。 与人接吻还是宴玦教他的,但显然这事儿如今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宴玦把额头抵在他肩膀上,急促吐着气。 哪怕只是简单的触碰,就能让他久久难以释怀。分离加上生死,让一个普通的吻都变得弥足珍贵。 重尘缨不能抬手安慰,便歪头靠着他的脑袋,语气很沉:“宝贝儿,我好想|c|你。” 宴玦哽了气,脸上还带着红,现在接着又带上了热,他直起脖子,在重尘缨脸颊上又亲了一下。 “那你就快点好起来。” 重尘缨其实情绪一直不高,哪怕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笑着脸,宴玦还是能看出底下的牵强和阴郁。 为了让重尘缨散散心,宴玦给他亲手打了个轮椅,装上不费力的机巧,去哪也算方便。 可除了这个院子,重尘缨依然哪里都不愿意去。 等伤势痊愈了就会好的,宴玦只能这样想。 他自己的伤好得很快,隔天便回了军营,但为了多点时间照顾重尘缨,把原本留在皇城的温钟也调了过来。 没过几天,朱砂也要回原来的驻地,临行前,特意找了趟重尘缨。 她推着重尘缨从昏暗的屋内走出来,晒见了院里的太阳:“宴七伤好了,我也得回去了。” “嗯。”重尘缨眯着眼睛适应光线,淡淡应了声,“这次的事多谢你了。” 朱砂没接话,只是忽然低低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你已经......”她顿了顿,语气犹疑,“不能再修炼了。” 却是死寂。 半晌,才慢吞吞地开了口。 “再说吧......” 重尘缨呼出口长气。 “能拖多久就多久,我不想让他有负担。”
第96章 我不怪你 宴玦时常要去军营,早上起得早,晚上回来也晚,怕惊扰了重尘缨本就浅的睡眠,更怕挨着他身上的伤,晚上便没睡在一起。 只是在他醒来的时候又折返回来,照顾他起床洗漱,亲力亲为,像重尘缨曾经照顾自己一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那不明说却看破的薄弱自尊。 重尘缨的手还不怎么能动,也没什么胃口食欲,伺候的侍女碍着他瘆人的脸色不敢违抗,只有宴玦在的时候,才勉强吃上一点,所以宴玦宁愿辛苦自己多跑几趟,也要盯着重尘缨吃饭。 “宴宴,何必麻烦你,底下的人来就是了。”重尘缨看在眼里,不想宴玦如此费时费力,更不想承认自己真的已经形如废人,在汤匙伸到自己眼前时再次避开了脸。 “我在你都没吃几口,别人来你吃吗?”宴玦的手便跟着一起偏。 重尘缨拗不过他,于是不怎么情愿地抿了一口小米粥。接着,宴玦在碗里又盛了一勺,再度喂到他唇边,重尘缨却闭上嘴摇了摇头。 宴玦和他僵持了会儿,最终还是低着眼睛,把碗放回了桌案。他没着急走,只忽然矮下身,将脸颊贴住重尘缨搭在膝盖处的手背,垂头倚靠着。 他身上混了繁杂药味,闻起来好像越来越苦了。 “你这几天都只吃一点东西,瘦了好多......”抱起来都越来越轻,“我担心你身体受不了。” 重尘缨动动指尖,挨在他脸颊蹭了蹭:“没事的,我不饿。” “阿缨,”宴玦抬起头,眼睛定定看着他,亮着浅浅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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