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是。”方清宁说,“我入学的那一年,这位教授仍然具备招生资格。他的录取条件尤其严苛,但对学生培养力度更大,当时,我已确定入他门下。这些你都听说了,对不对?” 喻舟嘴唇有些不自然地动了动。 他半张脸溶在灿烂的日光浴下,对比之中剩下的另半张面孔则要硬朗得多,龙飞凤舞地勾勒着线条,像是蕴着一种不谙俗事的骄傲。 假若马上要办一次演讲会,喻舟一定是那个最适合站在台上的人。他身后左手边的投影屏上,会密密麻麻地写满一行又一行的精彩履历。 而方清宁就算被推到台前,也只够傻傻地呆立着,看见演示文件上过于陈腔滥调的三四旧事,罗列了不到一个页面,就随着光标的前移被逐字删除。 * 喻舟再次张了张口。 他是学不会说谎的,因而也就如实告知说:“入学之后,听人提到过。入学不久便更换导师是大忌,为你招来了不少非议。” “加上我在江老师这儿两年多,终日碌碌无为,毫无建树,就更不值得你看上一眼了。”方清宁不带一丝波澜,只是承了他的话,往下说道。 * 牛奶还不错,但方清宁没有胃口。他只是机械地拌弄着,手上没控制好力气,飞旋着洒了几滴在桌上。 方清宁胡乱地用纸巾点干净台面,随后将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 他讲话的语调是那样四平八稳,没有愤懑,没有怨艾,像真正成熟的大人,不再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抱有幻想。 * 可这不是喻舟愿意看到的。 他依稀记得和彭瑶嬉笑玩闹时方清宁神采飞扬的样子,记得他一张张翻看柠檬的照片,为世界上还有这么毛绒绒、软乎乎的生物而感到惊诧和柔软。 记得他含着吸管,眼里布满戏谑的笑意,身后有气球飘飘扬扬地放飞,衬得他只是安静地站着,就像极了仙境乐园中那只揣着怀表的长耳兔子。 喻舟宁肯听到方清宁调侃他时,上扬的尾音挂着钩子,尽管那副声音撞击着他的鼓膜,总微妙地变了形一般,仿佛海边的塞壬,令喻舟头昏脑涨,无法思考。 * 过了可能有五分钟,喻舟承认了,他说:“是。” “在实验室那几次,也不过是成见使然,迁怒而已,对吧。”方清宁说。 喻舟直直地看着方清宁。 这样的对话令他难受极了,像一场糟糕透顶的考试过后,上的第一堂试卷讲评课,而方清宁手上就是全部的答案。 “嗯。”喻舟缓慢地说。 “你好敢作敢当啊。”方清宁说,他的情绪像装在一个长颈瓷瓶里,用眼望去,唯有深深的黑色,却被他一把摔碎,迸发出来了, * “然而喻舟,天底下的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还少么?你凭什么百分之百就肯定,我就如此恶劣不堪? “你谨慎,专注,正义,但当初,在我知晓某届学姐身上发生的不堪入耳的事情,因而给学校写信举检,并坚决要求更换导师,院内为了降低影响,最终让我跟着江老师,让他在半年后办理病退的时候,你在哪里呢? “江老师在国外交流时,我连选个课都找不到人帮忙参考,期末晕头转向,什么都要靠自己试错,还要承认能力不足、浪费资源,你在哪里呢? “我吃不好睡不好,一连一个月都在失眠,唯独那一天没能去实验室,错过了江老师让我去核实数据的电话,却被他当做了游手好闲、放任自流,你又在哪里呢? “你为什么从来都没有想过问我半句啊?你承诺的开学之后,和我探讨的问题,我写满了的笔记,你还记不记得是什么内容啊?” * 方清宁在哭,甚至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只是眼泪如同汩汩的泉水,一汪接一汪地从瞳孔中涌出,沿着脸部的线条,砸到桌面,连“噗”的动静都听不真切。 喻舟像是陷入名为方清宁的沼潭,手足无措地认命了,他忽然觉得,如果能够赎还自己犯下的错误,就这样被方清宁的失落、郁然和谴责吞噬也没什么关系。 却又希望能拽住方清宁的胳膊,将他一同带上岸去。 即使方清宁单方面地认定了他的浅薄、自大、偏执,也想要和他一起在强风吹拂的春天,晒一晒尚且和煦的太阳。 * 没事的,都过去了,方清宁,他不断地重复着这三句话,伸出手,覆住方清宁搭在台面上的、还在颤抖不止的手背。 * 方清宁抬起头,他的眼神像是最难解析的化学物质,又似乎只要泪水继续涌出,就会一声不吭地熄灭在晶莹的泪珠里,让喻舟停止了思考,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哪怕执炬迎风,也要拢住那眼神中最后的、星星点点的光亮。 “方清宁,”喻舟说,“我不晓得事情是这个样子的,对不起。请你——请你接受我的道歉。 和你相见的第一面,那个开头如今想来,确实不太好。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或者,可以的话——” 他松开了握着方清宁的手,却伸到方清宁眼前,笑了一笑,那是方清宁从未见过的,喻舟至为轻软温柔的笑容: “我叫喻舟,这位学长,你能不能,同我认识一下?”
第12章 再见,傲慢和偏见 * 咖啡厅内,轻柔的音乐声像一层薄薄的纱,流畅地滑动着。 喻舟的手还保持着主动示好的姿势,始终没有动过,只是方清宁不知道已经过去多久了。 他被一波接一波情绪的浪潮击溃,变成粉碎在岩壁上的水花,连浑身的力气都逐渐抽干,为猛烈的日光所曝晒,蒸发得无影无踪。 喻舟望向他眼底,以一种足以等待到地老天荒的耐心。 这样温和的攻击感,让原本充分掌握着主动权,且迟迟不做出回应的方清宁瞬间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输家。 像是被搡到分岔路口,计时器“滴滴”响个不停,却无头苍蝇似的,拿不准向南还是往北。 又或者望而退步。 他握住喻舟的手,继而飞快抽走。 看到喻舟五指拢合,却扑了一空。 * “我去个洗手间。”方清宁垂下眼,道。 喻舟立即应了声好。 他扭头便走,脚下速度不由地加快,直到隐入闪烁的灯牌下,才一手扶住门框,放弯了强挺着的背脊。 狭小的地界空无一人。 拧开龙头,将双手放在水流下冲洗,方清宁机械地重复着动作,看向镜子里自己通红的眼睛。 这实在是狼狈极了。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指尖的水珠沿着腕部线条,向袖管的位置攀去。 不行——方清宁连忙用劲甩掉手上的水分,叠了几层的面料塌将下来,似是还保有先前喻舟低头摆弄时的余温。这本是微不可感的,却在持续的凉意中愈发突兀,烧热了方清宁心底的渴望。 喻舟的一席话还在耳畔回响。 他不知道能不能相信对方,但在与镜中倒影对视的那一刹那,便明白自己已然做出选择。 就像暑热难消的那些日子里,同喻舟一回又一回的对话,随着气泡框一条条堆积,他的情绪也被驼在热气球上,坚信新的学期会有巨大的变化。 * 平复完呼吸的他离开了镜台前。 * 喻舟正在一心一意地发呆。不过在方清宁出现后,眼中很快出现了神采。 “回来了?”他说。 嗯,方清宁答道,拉开凳子重新坐下。 门外有一对正在踢球的父子,足球跟着口哨声高高扬起,孩子兴奋极了,“啊”地呐喊起来。喻舟似乎立马被这尖锐的动静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连手掌的方向都没控制好,把一包本来并不存在的纸巾往对面推了推。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方清宁说。 不急,喻舟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东西还没喝完呢。” * 方清宁想跟他说喝不下了,虎口恰好抵到牛奶的杯壁,回弹起一涟又一涟的热度。 方清宁愣了一下。 * “让服务生换了一杯,”喻舟这才道,“就算是勉强,也喝几口吧,回学校还有一段路程。” 你值了一天班,又处理了那样的事,应该没什么时间吃饭吧,他用肯定的语气揣测地说。 窗外是十月灿金色的下午,蒸去露珠的风也沾上和缓的润泽,徐然翻动树叶。方清宁端起杯子,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因缺水而干涩的唇又微微鼓起来。 尽管耷着睫毛,却仍然感受得到喻舟的视线。 那确实是一颗玲珑七窍心,他想,就算喻舟不说,从纸巾和牛奶中也能觉察出他不动声色的细致。 像搭乘一艘从飓风和暴雨里涉水而过的孤舟,将他摆渡到风平浪静的归港里安眠,又或者已将那独特的温柔拌入秋日的微风,让他从此无法忘却此时此刻的温度。 * 檐角的风铃发出一串脆响,喻舟撑开门,让方清宁沿着台阶下去。 天黑的速度在季节推移的指令下加快,聚集在游乐园广场的人明显越来越多。见喻舟在四下张望,方清宁解释说:“七点会有焰火表演。” 这样啊,喻舟征求他的意见:“要看完再走吗?” 想起对方早上的留言,势必天天都在往实验室跑,对这类事物未必有兴趣,不过是有所亏欠,才说的而已。 方清宁便摇了摇头,把手上用过的纸巾扔进垃圾篓,说:“不早了,回吧。” 也行,喻舟朝他伸了下手,看方清宁不明所以地眨眼,笑了笑,道:“袋子我来拿。” 谢谢,方清宁小声地说,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 “我查了一下,返程的话坐公交更便捷。” “可以。”方清宁回答。 “你早上是怎么来的?” 骑车,他说,“那时候路况会堵,而且人也太多了。” 方清宁似乎有些惧怕庞大的人潮,喻舟猜。 但那时在实验室,甚至可以说是讨好地,给每个人送去水果,明明又在渴望集体。 像一只习惯了被淋湿的小猫。 * 于是他看着方清宁,没再多问什么。 * 两人比肩朝车站的方向走去,路过追着玩偶拍照的人流,喻舟不知不觉走到另一头,挡住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忽地说道:“哪怕是和老师这样的前辈交往,也应当是等量交换,我一直这么认为的。所以才没觉得帮他做这种事有什么不妥。 但今天知道了学长你的事情之后,便有了新的看法。我想,但凡明辨是非的人,观点都会与现在的我保持一致。 所以你也不用有什么额外的负担。 以后任何的不便,如果我能够给出什么帮助,也可以及时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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