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室友重又投入到游戏中,嘟囔了句“青轴的音量我怎么控制啊”。 方清宁叹了口气,走去阳台,顺手将门合上。 * 小宁,妈妈的脸映在另一边,摄像头对准了下巴,她似乎感到不好看,有些笨拙地不停调整着。 “怎么样,新学校的环境还适应吗?”画面始终在震动,她笑呵呵地招手,眼角的细纹叠成鱼尾似的涟漪。 嗯,方清宁心中发热,点了点头。 “导师呢,你说过是个大人物,妈妈也不懂,不过肯定十分厉害吧?”方母脸上始终堆着万分关切的笑意。 她尝试从各个角度,把手机晃来摇去,仿佛这是一面镜子,能照出这几天里方清宁的生活点滴,“还有个孩子在哪呢,相处得如何?跟你一个专业不?” * 近十点的校道上寥落了很多,偶或走过的三两个学生,也像怕惊扰了人似的,对话的音量都揉碎在斑驳的树影里。 下过暴雨,空气湿凉得吸足了水,连路灯的鹅黄光晕也朦朦胧胧,在方清宁的眼瞳中时大时小地迸溅着。 方清宁努力确定控制住了表情,才将手机挪向更亮堂的地方,佯装埋怨地笑了笑,说:“这么多问题,我要先答哪一个啊?” 在漫洒下来的冷月色光罩中,母亲鬓旁的白发更加明显,甚至比方清宁记忆的、想象的还要多。 上一次妈妈学着视频网站里的示范,自己动手染头发的样子,似乎已然过去了很久很久。 她颇现老态,可看向方清宁的眼睛熠熠添彩,眉梢、眼角、嘴边都是吊得高高的,又欣慰又得意的笑。 他们都很好,我舍友啊?也在跟家里人通电话呢,不然您猜我为什么到外面来。方清宁清了清堵得发慌的嗓子,说。 * “那是不能干扰别个,他家父母肯定也想知道小孩近况嘛!” 方母表示理解,又一股脑儿地叮嘱方清宁注意身体,带着夸张地说他的脸瘦了。 这通电话比想象中的还要难熬,挂断之后,方清宁凭倚着栏杆,站了会儿。尽管向下一看,便眩晕得厉害,但这种以毒攻毒的感觉还是压下了他胸中原本汹涌的涩然。 * 此后的数年,方清宁像一块日渐鼓胀的海绵,每一个狭窄的小孔都已堵满,被潮来潮往的浪头压得越来越喘不过来。 不用再回头看,他就知道自己的眼睛发红了。 但心跳还算平缓,经得住继续同喻舟把话说完。 方清宁久长地吸了一口气,直到淤塞发痛的胸腔被清理干净,重新为一阵清新的微风所充盈。 * 他没再先开口,一双水光潋滟的眼底却漩着好多喻舟听不明白的话语。 * 喻舟喉头一时梗住,打量方清宁的目光掺了几分小心翼翼。仿佛方清宁这本一览无余又用处了了的字典,突然排列组合出一串他看不懂的字符来。 “我不清楚。”喻舟字斟句酌地说,“但你可以告诉我。” 方清宁眸中忽地溅出流溢的光华,像摔碎了一只玻璃缸,从中挣扎而起的数只萤火虫扑棱着伤痕累累的翅膀,尘星绽蕊,又顷刻尽数灭去。 “我说了,你就会信吗。”方清宁道。 * 他那语气根本不是在问话,带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顽固。 喻舟一贯觉得自己评价他人时,像站在河岸边,连脚尖的鞋面也不曾打湿,却把泥沙俱下的河水看得无比清明。 但方清宁现在出口的每一个字,都要把他拽进水底,尽管温温润润的嗓音铺成暖而澈然的水流,水面上的颜色,却和水下的交织散晃,迷幻得像一片又一片捉摸不定的云霓。 他整理片刻,措辞道:“请你先告诉我。” 方清宁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勾起嘴角强颜笑了笑,眼中凝固着两个凌晨三点的夜晚。 * “你果然从不撒谎。”他说。 * 喻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方清宁想道。 在那些没有任何逻辑可谈的梦中,他领略过喻舟棉花糖一般柔软的悉心相顾。这让方清宁错认为至少在黄粱一刻中,他有过那么一个可以让自己把事情全盘托出的密友。 然而那终究是作为伴侣宠物,相应会得到的所谓酬劳。他像是被摆在天平另一端,将一切经过缜密计算后等量加码的回馈,错认作了无条件给予的惊鸿。 * 在失衡的、不断下沉的寒潮里,方清宁想起他也不是没说给旁人听过。 * 那应该是研二上学期的考试月,他自习回来,一路上寒风砭骨,羽绒服裹得再紧也无济于事。 创新基金项目的审批业已结束,他自然没有通过。 他是唯一那个没有拿到自己导师签名的学生。方清宁想。 天气预报说是有雪,方清宁到楼下的时候,便已经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起撒盐般的白色颗粒。还来不及抖去,就洇出一块块变深了的泪痕。 他搓了搓发僵的手指,费了好些功夫才将钥匙对准锁眼,可一开门,迎面而来的却是在对流的作用下愈发变本加厉的啸岚。 屋子里空无一人。 方清宁狼狈地四处找着不知被舍友随手扔去哪儿的遥控板,最终发现藏在墙角堆满杂物的行李箱下,他吃力地躬着身,一面将行李箱推开。 箱子滚轮忽然碌碌向前,轰隆隆倒落的物什铺天盖地,一本辞书砸中他的脊背,那力道几乎要把方清宁劈作两半。 生理痛觉逼使的眼泪夺眶而出,方清宁莫名地一阵恶心,抱着马桶吐了又吐,直到翻了个底朝天的胃袋再也呕不出来,只剩下泛起的阵阵酸水。 过了约摸半小时,即便开了空调,屋子里仍旧冷得像一根根扎进皮肤中的针。方清宁半死不活地瘫在床上,极端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地在他耳畔低语,“这种日子真没意思”、“要不就这么结束算了吧”,等等。 * 不知多久,方清宁终于恢复了一点知觉。 残余的理智,一面吃力地拽着他一点一点从泥潭中爬出来,一面催使他活动着僵硬的五指,敲出尽量不显得那么支离破碎、颠倒缭乱的字句。 方清宁点击发送,随后脱力地瘫软在榻上。 * 论坛里十分热闹,各个版块的帖子神速刷新着,短短的几分钟,方清宁编辑的那条主题就沉了底。 其实,方才随着语言的成形,拥塞在方清宁怀中的淤泥,也被一块接一块掏出来了不少。 骤风粗暴地拍打着窗棂,尽管仍不可避免地将冰冷的空气注射了进来,但方清宁一点点地摊开四肢,在空调的不住加温下,还是像展平了脉络的一片叶子,将叫人郁郁寡欢的尘埃拂去些许。 就在暖和的睡意即将把他浑身包裹,回帖的提示音却接二连三地开始轰炸。 “现在是流行自己读不出书锅就该导师背吗?要我说你老师也是倒了八辈子霉哈怎么摊上你这么个白眼玩意儿?” “说得好像导师pua一样,锤呢?” “望周知:刚开始选定了导师入校之后一声不吭又更换申请的人,到哪儿可能都不是很讨喜哦。” “呃,一个人讨厌你有可能是他错,一整个实验室讨厌你,不如反思一下你真的没有问题?” * 拇指机械地自下而上划动,未读消息如同飞旋的纸片越来越多,可是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是符号、表情,都变得难以辨认。 他竭力咬着牙,无声地咽下喉间满溢的铁锈气息,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分明耗费了所有的勇气才将这些事说出口,却像抱着唯一那块可以依赖的浮木,刚从暗无天日的水底探出头,便迎上了汹涌着惊涛骇浪的海啸。 任何曝于阳光下的东西,都只为博得来往过客哪怕潦草敷衍的一瞥。当无法获取认同、怜悯、扶助时,苦难便成了笑柄,在烈日中脱去水分,埋归尘土。 * 方清宁噙着舌尖,用力眨了眨眼,把自己拉回现实中。 * 窗外有一个孩子丢了心仪的玩具,扯着嗓子嚎啕不止,那个卡通人物造型的氢气球绕过人山人海的头顶,升到比天的边缘线还更遥远的地方,连胀裂时“砰”的那一声都没被听见。 别的人不是在直上直下的游乐项目里放肆发泄,就是在高声阔气地嬉笑打闹,似乎这里是一道坐落在琼霄的峡谷,把极致的快乐扬向长空,连云都成了燃烧起来的玫瑰色。 只有他浸在发粘发腻的过去,由手到脚一片冰凉。 * 距离午休结束已经有一阵子了,来用卫生间的人多起来,他同喻舟这样对着脸站,却又一言不发,但凡是个没瞎眼的,都能读出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被喻舟牢牢钳过的手腕已经没有在痛,只在表面泊着未褪干净的残红,微微有些鼓起。 像被热水烫过后,一瓣瓣剥落曾在枝头时的色泽,逐渐变得肿大的枯蕊。 他突然觉得好累,不愿再为一个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继续等待了。 “同事们还在等我,”方清宁决定主动放弃,“失陪。” * 沉淀在喻舟眼中的黄沙又开始翻滚。 * 在他沉默的那一两秒,方清宁像是冷一样地抱着双臂,转身走过轰隆隆响个不停的烘手器和静不下来的盥洗槽,看似低顺却在暗自置气的眉眼镀上路人们无比好奇的目光。 喻舟急忙想要叫住他。 方清宁毫无停下来的意思。 喻舟拔腿追了上去,用自己的背脊挡住了那些对方清宁来说并不讨喜,偏又无处不在的视线。 “方清宁。” 下到最后一阶楼梯,方清宁收住脚步,掌心在粗砺的扶手石上使劲蹭了蹭。乱糟糟的脑海里,仍然在想着就此告别的理由。 他几乎是高高地昂起头,眼神里藏着扎人的针。 * “如果你确实想争取一份信任,为什么要在刚开口之后就又重归沉默?” 喻舟问。 * 不知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带来的幻觉,方清宁听见的声音无比轻柔。 “先换衣服吧。”连劝说的口吻,都像是一阵风,晃动着沉睡了小婴孩的摇篮,将一个音符抱到五线谱的另一根线条上。 喻舟一边往下走,直到在平地上落脚,比方清宁还要矮一小截的地方。一边从那个小袋子里掏出叠好的衣服,抖了抖,递给方清宁,眼神认真得如同在解一道高深的题目。 “不用了。”方清宁涩着嗓子,下意识推拒道。 * 喻舟执拗地抬平了手臂,动作甚至显得有些僵直。他薄薄的嘴唇快板成一条线,是一种并不自然、也与他毫不相衬的粗拙。 “我待会儿就回去了。”方清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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