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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此刻满身狼狈的自己相比，喻舟看起来是那么的明亮、温雅。像一块打磨光润的绿玉，在灰扑扑的小石子一样的方清宁面前，流转着恒久璀璨的幽华。 “你说的有事要做，”他的嗓音里埋着难以遏制的怒气，随时要从地表之下喷薄出炽烈的岩浆似的，“就是在这儿吞声忍气？” 方清宁张了张口，发现这时比在沙漠中跋涉千里之后还难以讲话。 他只能看着喻舟，干巴巴地无声复述：“忍气……吞声吗。” * 似乎有成百个哨子拉高了音调，想方设法劈裂他的脑袋。方清宁辨认出，一部分是四周潮涨潮落的闲言碎语，有那么几句，来自于同事之间的殷殷关切。 然而唯独喻舟的话音，像田径跑道上的冲锋哨，让被死死钉在原地的方清宁，认清了他被甩在起点，无关任何鲜花抑或掌声的这一现实。 喻舟身后是几名闻讯而至的民警，其中一位上前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 我来说吧，慧姐主动招揽警察们，正想查看方清宁的具体情况，却见那个应当是和他认识的青年一把拽住方清宁，不管不顾地往外面带去。 * “做什么？”被抓着手腕的那一刻，方清宁有些发慌。 去洗洗，你认为这一身很好看吗，喻舟眉峰高高耸起，语气理所当然地说。 这让方清宁意识到他手臂的皮肤上也糊着浪费掉了的奶茶茶液，大杯的冰块融化了一半，又凉又黏的触感令他想到蛇那般冷血无情的生物。 从喻舟掌心贴过来的，却是一剂温热干燥的清爽。 方清宁自惭形秽地俯下头，低声下气地辩白道：“后面有卫生间——” 他无法直视喻舟的眼睛，对方安静了几秒，更用力地把方清宁朝自己的方向带，说了个“走”字。 * 使方清宁产生了一种错觉。 好像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一台实景演绎的戏，在别人只耳语评论，或冷眼旁观的时候，只有喻舟真情实感地跳进漩涡的中心，想要把他拉到岸上去。 *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喻舟背对方清宁，语调平平地说，“你拿着原先的一手好牌，是怎么落到今天一事无成的境地的。” 方清宁错手，龙头向右边拧去，哗啦啦的水柱刺向池壁。尽管如此，喻舟不带任何感情的定论还是非常清晰： “因为比起设置明确的方向，你宁愿在无效工作上浪费时间。” 方清宁反反复复搓洗着双手，银瓶乍破的水花自皮肤处四散迸溅，不一会儿就沾满了整张脸。 他扯了扯嘴角，朝镜中的自己做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 纵然经过简单的清洗，那种稠乎乎的感觉仍然如影随形。身上无一处干爽，像还陷在一个骇人的噩梦中，不断被腥臭的汗水刷上一层又一层。 方清宁极力控制了，但声音仍在发颤：“你说，什么叫做无效工作。” 看来喻舟觉得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因为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 方清宁直勾勾地看着镜子，喻舟站在窗前，转过身来，与倒映里的他四目相对，说：“比如刚才你在做的事。” 就是这种回馈率低，哪怕占理都要礼让三分的杂务。他又补充道。 * 喻舟抱着双臂，穿着精爽，浅蓝色衬衣的纽扣一丝不苟，直扣到颈间往下。头发比昨天见到的更短了些，眼眉的弧度总给人在笑的错觉，因为说话而张合的唇像丝缎般泛出柔软的光泽。 如果将这几帧画面录制成一部默片，可能所有的观影者都会认为他是那个春风化雨、温润如玉的男主角。 但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在方清宁的耳畔拆解成声母同韵母，每一只音符，都膨胀起来，刻薄无情、一针见血地鼓噪着，直到沸反盈天。 * 无视了方清宁的抗拒，喻舟还在继续。 “站到的位置越高，话语权也就越大，”他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道，“而不是像今天，明明错不在自己，却连同事都在逼着你低头。” 喻舟的措辞是这般有板有眼，像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比课本还要神圣的金科玉律，就算被摘录，乃至镌刻，都相当天经地义。 * 方清宁见他的第一面，也是阳光这么明媚的一天，他从最远处的座位起身走过来，比方清宁高出约一个头。需要花费些许力气，才能够着那双意气昂然的眼睛。 他作为模范学生，代表新入校的这一届发言，语气平和，却极具感染力，几乎让方清宁以为，可以和喻舟平起平坐。 但这么久以来，喻舟都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俯看着他。 终于叫方清宁认清自己的卑微，不讨喜，以及由于某一瞬错觉中的若即若离，而生发的自以为是。 * “喻舟。”方清宁很轻地说，只是没有看他。 嗯，喻舟应了一声，侧过头来，此刻表情带着一种得意的认真。 “你问我话，我会以为你要去实验室，”但方清宁要说的却和他的期望并不相干，“但你为什么来这里了呢？” 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喻舟沉默了下，说：“江老师的儿子吵着要去游乐园，偏偏他又来不了。” 哦，是么，方清宁觉得自己像一个扁桃体严重发炎的病人，喉口卡着浓浓的恶意。 他反唇相讥地说：“那想必是你发现陪小孩逛街无比幼稚、低效、荒废光阴，提前找借口开溜了吧。” 他昨日晚餐时吃多了冰，闹肚子，刚让师母接到医院去了，喻舟说着，左手盘在右臂上，拿拇指指心摩挲着肘间兀出一节的骨头，从从容容地说： “你现在情绪激动，听不进去正常。” 方清宁哧地笑出了声：“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不必。”喻舟说。 *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人，方清宁心想。 只是他又比任何别的身份的旁观者，更清楚个中原因。 * 那天师门正式成立，并首次组织了大型聚餐。 他坐在缺了一角的那个偏位，看着几个身位外，被同门众星拱月般围起来的喻舟，拿着杯子的手用力到水纹浮潜，最后还是低头举箸，向着面前的一道炒菜发起进攻。 这时江教授止住话头，满斟了一杯，笑眯眯地说：“来，小喻，以后在学校有遇到什么，不管是学业还是生活上的，都尽快来找老师。” 喻舟道了谢，与导师共饮三盏，笑容中不卑不亢，是拿捏得恰到好处的距离。 我这也算开枝散叶了吧，江教授开着幽默的玩笑，转头劝其他学生敞开怀来吃。 一群人言笑晏晏，把盏交欢，好像这尺寸天地间自有一种曲水流觞的魏晋风流，端的是趁瘾而来，尽兴而归。 * “你好，麻烦让一下。” 方清宁怔怔地望着他们，直到要上菜的服务员在旁边出声提醒，才恍过神来，再度向边上靠了靠。 ——所以是这样的。 方清宁的一切，向来是肉食者鄙，而只要站在那里，便连阳光都会格外眷顾他的喻舟，又怎么会想到他的境地如何。 * “喻舟。”方清宁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 喻舟居高临下，不疾不徐地走过来，高大的影子将方清宁一点点蚕食。 然则他伸出的手掌忽然包裹住方清宁的腕部，像极了一块温和的毛巾，暖融融地想要将他心底翻涌的不满尽数吞噬。 “你先换套衣服，”喻舟另一只手指了指那个他拎过来的小袋子，“那里的衣裤本来是给我玩水上项目准备的。” * 我可以陪你去找值班主管讨要说法，这次事件你无需承担任何责任。 至于以后，希望你还是多找找本专业的兼职工作，我相信江老师也给你推荐过，那才是最适合我们，并且可以有所提升的事情。 方清宁听到的，就是以上一席话。 喻舟带着他自以为是的善解人意，和他从未意识到、更无法承认过的傲慢和执拗，为方清宁单方面绘制了一张规划无比合理的蓝图。 就像这是一个团队课题，他没有打一声招呼就把方清宁圈了进来，还要大费周折地规劝他和自己的意见达成一致，否则就寝食难安似的。 * 方清宁的脑袋越来越重，简直无法独立思考。 仿佛他被劈成了无数个，有叫嚣着“不如照他脸上揍一拳”的，也有有气无力地奉告他“走吧，还嫌自己不够难看吗”的。 * 喻舟看似轻轻圈着他的手腕，其实轻而易举地就扣住了方清宁，让他难以偏离出一寸。 方清宁挣扎着，不住颤动着睫毛的眼睛闭了又睁，无声地抗拒，想要把喻舟推开稍许。 他叹了一口气，直直看向喻舟，眼里的光越来越弱，越来越凉。 “喻舟，”方清宁感到单单是叫一声对方，也耗光了他所剩的能量，“所有的定论，你有问过我缘由吗？ 你觉得，我又是为什么，在这个学校到如今也没有做成一个项目，发过一篇文章呢？”
第10章 “我想要相信你” * 这是方清宁在大学城久居的第三个年头，他看过一遍又一遍的花开和花落，依然一事无成。 有时，在他躺在床上，眼睛越睁越大，视野中却还是空落落的灰黑时，许多疑问就会争先恐后地挤进他脑海里。 比如，这般压抑又望不到头的日子究竟得持续多久；那些砸到脊背的碎石，堆得快将他掩盖的败叶，怎样才会被清理干净。 方清宁想，就算自己要说，可谁会毫无保留地相信呢。 * 来到该校的第一周周末，方清宁妈妈想着新生专属的手忙脚乱一定已经告歇，执意要与方清宁通电话。 晚上九点半，是大学四年间他雷打不动的从图书馆回来的时间点，手机准时响起。 新室友在第一天吃饭时提起过一款热门游戏，方清宁对这一方面一窍不通，牛头不对马嘴地附和了几句，自己都觉得尴尬。从那之后，室友也不再主动闲聊，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和网上的好哥们儿攻城略池、大杀四方里。 此刻他正玩得热火朝天，键盘清脆而密集的声音噼里啪啦。 方清宁试着喊了他一下，说：“可以小点声吗？” 他没听见回应，缓了须臾，见那键盘敲击得反倒变本加厉，站起来，绕过两个床位间的隔断走到那边去。室友全神贯注地扒在屏幕前，鬓边塞着静音耳机。 * 方清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 哎，对方一个激灵，手下节奏瞬间乱了，他一把拽过耳机，横眉道：“干嘛啊？” 我接个电话，方清宁忍不住也跟着有点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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