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在座的都是见证,以后我这儿子若有不孝顺不恭敬的,各位做叔叔婶婶的,只管替我教训他。”反对的话都被郑老爷这一句堵了回去,陆怜费力抬头,对上一双浑浊但威严的眼睛,郑老爷居高临下,道,“郑怜,还不快叫爹。” 一道殷红的血从陆怜的嘴角渗出,郑芳寻看见了,他早就坐立不安,此刻更是捏紧了拳头,忽然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邬思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背后,死死按着他,两人僵持。 陆怜死咬着牙,父亲已经替这人送了命,如今还要自己认贼作父,改他的姓,管他叫爹,如何不荒谬?他到此刻才认识到自己的天真,才真的看清自己的位置和处境有多低微,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逃出过郑家这个笼,要束手就擒吗?陆怜为这一瞬间的念头感到愤恨,他要博,为了死不瞑目的家人,更为了自己,既然没有筹码,那就赌上自己,赌上他的命。 陆怜弯下腰,脑袋重重地在地上一磕,“爹!” 满屋的人看着,头顶的神佛看着,泉下的爹娘也看着,陆怜跪在那里,久久没有抬起头。 郑芳寻看着那个瘦得过分的背影,此刻他应该放心的,可不知为什么,心头却好像空了一块。 知府白家儿子婚宴,郑家的马车停在白府大门前,知府亲自出来迎,郑芳寻坐的第二辆马车,下了车就见父亲正和知府寒暄,身后的一堆下人中,衣着朴素的陆怜站在最末,郑芳寻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不敢上前。 自从家宴过后,父亲一直把陆怜带在身边,小厮一般伺候笔墨车马,有时远远见上一面,陆怜也都会很快避开,今天再见,他似乎又瘦了一点,脸上阴沉得没有半分生气。 还没开席,郑芳寻随着人群往里走,前院披红挂彩,到处是人,父亲正和知府往前厅走,郑芳寻找准机会凑上前,抓住陆怜的手就往花园走。 一直到花园无人处,陆怜才甩开他的手,扭头不说话。 “隐白……你、你这几天还好吗?” “少爷看我好,我就好。” “那天的事我真的不知情,我也不知道父亲会这样,他……我不好在背后议论父亲的,只是一样,我回去就求父亲,让他答应你跟着我,绝不叫你再受苦。” 陆怜笑了声,转头看着他,“少爷说笑了,我何曾受苦?” 郑芳寻心都揪起来,“隐白,你别这样……” 陆怜转身要走,郑芳寻忙拽他手臂,陆怜忽然整个人一抖,身形一歪差点倒下去,郑芳寻才发觉他不对劲,忙把人轻放到花丛石头上坐下,撩起他袖子一看,竟然一片乌紫。 “这、这是?!” 陆怜抽回手,把袖子放下抻平,不说话。 “你身上呢?还有没有?” 陆怜仍是不说话,表情淡淡的望着别处。 郑芳寻气急了,两眼泛起水雾,咬着牙瞪着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急切地抱住他肩膀,“隐白!” “你知道又如何?你做不了主,你执意要带我回来,难道没想过我会是这个下场?”陆怜语气平静,神色更平静,才不过几天,他已经跟一具行尸走肉没有区别了,“行了,再不回去你爹要生气了。” 陆怜推开他,起身就走,郑芳寻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拐角,眼泪无声地从脸颊滑落。 入夏了,花园里有蝴蝶穿花,角落里无声地走出来一个人,默默站到郑芳寻背后,郑芳寻抹了脸上的泪痕,捏紧拳头,“是不是你?” 邬思明没说话,郑芳寻转身就是一巴掌,“说!” 脸上很快泛起红印,他这一巴掌用了十成的力气,邬思明神色如常,只是低垂着眼睛,他答,“是你爹的意思。” “是鞭子……还是板子?” “用我的剑。”邬思明看见他捏紧的拳头,看见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大人让他跪着侍奉,若有不服就罚,五十下起,他晕过两次,都用参汤救回来了。” 郑芳寻说不出话来,眼睛模糊了,又滚下一颗泪,邬思明心头一颤,想伸手,忍住了。 郑芳寻转身走了,邬思明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抬手碰了碰还烫着的脸,叹了一声。 假山后有草动,邬思明警觉回头,摘叶飞去,却只见两只鸟儿扑起。 开始上菜了,下人流水似的进进出出,陆怜从后院过来,看见郑老爷正在厅上跟人说话,他便站在廊下。 刚才被郑芳寻拽的地方还在疼,他不敢碰,一碰更疼,只能放着让它自己淡下去。日光正好照到他,陆怜觉得刺眼头疼,视线里人影交错,各色的影子在他眼前晃过,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再睁眼时恍惚好像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陆怜一惊,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动了起来,他抬脚追过去,却忽然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陆怜还没抬头,就听见那人笑了声,“果然是你。”
第24章 来人挡住了视线,陆怜急切地扒开他,“让开。” 一晃眼的功夫那个身影就不见了,陆怜停在原地,觉得自己脑子胡涂不清了,他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呢。 “找人?”那人又凑过来,身上扑来一股檀香,陆怜这才抬眼,粗略扫了一眼。 这人面孔他不认得,看样子最多不过三十岁,衣着打扮都很朴素,要么是官小,要么是低调,陆怜不想惹事,拱手要告辞,却又被他上前一步拦住去路。 “找谁呢?”他又问。 看来是非要缠上自己了,陆怜只好硬着头皮问,“恕在下眼拙,不知是哪家大人?” “数月前咱们曾有过一面之缘,小公子这么快就不记得了。”那人又笑,他天生一副端正柔和相,一笑周身便散发温和亲人的气质,陆怜直觉这人麻烦,后退两步,“既然只有一面之缘,那可能是大人认错了。” “我有见人过目不忘的本事,尤其美人,绝不会记错。”他上前一把抓住陆怜手腕,嘴角仍是笑着,可眼底的笑意散了,他凑到陆怜耳边低声道,“陆小公子,你好大的胆子,流放的犯人竟敢私自回来,还明目张胆地混入官员宴席。” 那股檀香钻进鼻腔,陆怜心乱了一瞬,他很快冷静下来,也露出笑容,“做贼的是我,大人何必这么小心翼翼?直接叫人来抓了我不就好了?” 那人一愣,笑起来,陆怜要抽手他却不让,他紧盯着陆怜,“陆小公子,你真不记得我了?” 陆怜被他拽得不爽,反唇相讥,“我该记得你吗?” “哈哈,也罢也罢,是我失礼,在下项黎,是——” “大人!” 郑芳寻从人群中钻出来,一巴掌打掉那人拽着陆怜的手,反手把陆怜推到身后,自己挡在了两人中间。 他笑,“项大人,好久不见。” 项黎被打断也不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两人,目光在陆怜和郑芳寻身上来来回回,“原来是小郑公子,好久不见。” “项大人真是低调,这么久没听见您的消息,还以为您已经跟御史大人回京了,原来大人还在抚州,怎么?莫非是公事未清?” 项黎笑了两声,“哪里,是我一点私事,得办完才好回京。” “原来如此,那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大人只管提。” “公子说笑了,哪好劳烦小郑公子。” 正说着,前头厅上的喊开席了,郑芳寻便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人先请。” 两人互相客气,请了半天就是没人先动脚,前头知府正邀了郑老爷往席上去,郑芳寻故意给了个眼神,项下意识往那边看过去,再回头郑芳寻就已经拉着人往反方向快步走了。 项黎哎了一声,眼睁睁看着两人就这么消失在人群中,他只好转身往席上走,脸上却浮现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 “行了,放手。” 郑芳寻拉着他一路往大门走,出来就看见有升已经牵了马车等在阶下,陆怜立刻停住,“你干什么?” “我带你回去,回我院里。”郑芳寻拉着他手不放,可又不敢太用力,下了阶梯又回头望着他,“我给你找大夫,让你好好养伤。” “你爹说了,再招惹你就打死我,你可得想清楚。” “他——”郑芳寻抖了抖嘴唇,差点又要掉眼泪,硬生生忍住了,“你放心,我去跟他说清楚。” “……”陆怜不信,但总归是要挨打,在哪不是一样?他这么想也就无所谓了,被推着上了车。 马车缓缓驶离白家,陆怜又想起刚才在前院里看见的那个身影,会是自己看错吗?或者……会有这种可能吗?他脑子乱成浆糊,忍不住掀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他在其中找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人。 “隐白,你看什么?” “……没。”陆怜恋恋不舍地放下帘子,收回了视线,马车摇晃,他疲惫地靠在角落,合上眼昏昏睡去。 当晚郑芳寻又跪到了书房里,这回没碎杯子了,郑老爷像是早知道他要来,连眉毛都没抬一下,气定神闲地坐在窗下喝茶。 “他若惹事,我一定打死他,你更不用想着遮掩,我想知道一定能知道。” “不会!”郑芳寻立刻抬起头,“儿子一定看好他,绝不会生事!” 郑老爷神情严肃,可看郑芳寻一脸期盼,终于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摆摆手,“去。” “谢谢爹!”郑芳寻噔噔又磕了两个头,欢天喜地地回去了。 他一走,书房便只剩下郑老爷一个人,四下安静,宣纸上烛影摇晃,院里草丛隐隐有虫鸣。 郑芳寻走时有多高兴,郑老爷心头就有多沉重,他已经年过半百,如今在这偌大的屋子里已经显得渺小消瘦,可他疼爱的次子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郑老爷叹气,肩膀微微塌了下来,他沉思半晌,提笔缓缓写下。 陆怜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第三天总算有力气下床,推门出来见院里的海棠花都开了,粉云坠了满树,树下石桌上小炉子正煮茶,郑芳寻坐在桌边,捏着个什么东西在看。 “你醒了!”郑芳寻立刻招呼他过来,又叫有升去拿了个软垫,兴致勃勃的样子,“正好,傅之在怀征园设宴,特请了扬州城里琵琶一绝的骨小庄来,还有个从京城来的戏班,也是新鲜,他给我下了帖,邀我这月初六去玩,你精神也好些了,要不跟我一起去?” 他把帖子递给陆怜看,陆怜拂手拒了,恹恹的没什么兴趣,“不想去。” “总闷在屋里,你这病要什么时候才能好?”郑芳寻看他不搭理,又说,“你要是嫌吵,咱们就不和他们闹,只当是去散心的,怀征园里春色正好,不去看看可惜了。” 陆怜叹气,命都让人捏在手里,他是真没有玩的心思,可郑芳寻来劲得很,说骨小庄的琵琶多好多好,外面街上新出了什么什么玩意,他新买了两个美人风筝正愁没地儿放,絮絮叨叨,陆怜烦了,“非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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