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死了,爱恨是不是也就随之灰飞烟灭。 不是,不是!爱恨会定格,会成为永恒,一年年过去,心上那道疤会越来越深,一辈子都疗愈不了,陆景策要报复他,甚至是报复自己。 “怜……” 极其微弱的呻吟声吸引了所有的注意,众人皆侧首望去,那声音竟是陆景策发出来的,沈怜枝不由自主地屏住气,一颗浮躁跳动的心脏有那么一瞬间忽然顿住,“怜…枝……” 他在叫沈怜枝的名字,究竟是怎样一种深入骨髓的情,才能致使一个人,在这种时候,还记得另一个人。 “怜枝……” “不…要走……” 是错觉么?沈怜枝似乎觉得陆景策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短暂又长久的一眼,“留……” “留…在……我……身…边。” 他没有力气再说一句话了,华阳哭得更厉害,甚至背过身去了,在背过身前,她也看了怜枝一眼,对于这样的眼神,沈怜枝实则很熟悉。 恳求,他还在另一个人眼里看到过,那个人是斯钦巴日的姐姐,苏日娜。 昔年苏日娜无声地求他留下,留在斯钦巴日身边,今时今日华阳皇姑也在无声地请他留下,留在陆景策身边……她们都没能将话说出口,前者因为高傲,后者因为仁善。 华阳无法因为一己私欲,便将怜枝强留,要他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可是怜枝目光不动地注视着她,忽然又跪下来,“皇姑。” “我愿意留在表哥身边,陪他治病,直至他安然无恙,唯有一个请求——请皇姑放了斯钦巴日。” “不要伤他。” 华阳公主闭了闭眼,她回首,目光落在怜枝身上,她开口问:“为什么突然回心转意?” 怜枝静默片刻,才开口答:“我天生阴阳同体,被视为不祥,原本无法苟活在这世上,是皇姑仁慈,向父皇求情,父皇这才饶了我一命。” 当初他母妃分娩时,他父皇便等在外头,听说是个男胎,兴奋不已,谁知那稳婆话锋一转,说多了个玩意儿……他父皇一看,即刻大发雷霆,拔出剑要亲手将他砍死。 是华阳连夜赶来,跪在他父皇面前,抱着人的腿,不住地苦苦哀求,他父皇这才心软,没再动手。 “皇姑大恩大德,怜枝无以为报。” 沈怜枝伏下身,在她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只求来世当牛做马——” 话未说完,便被纤纤玉指止住,华阳摇了摇头,“不要说这些。” “我不逼你。”华阳公主道,“你若想走,皇姑会送你。” “至于那草原的……”华阳公主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斯钦巴日了,他曾是夏国单于,可如今却什么都不是了,“我将修书一封,着人寄去大夏。” “不会伤他。” 她说罢便离开了,留怜枝伫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来,他转过身,陆景策不知何时又昏了过去—— 怜枝忽然很感慨,陆景策总是骗他,装模作样,可如今,他却亲手将自己的那层壳子给敲破了,他真正的,最最真实的一面又这样敞露在沈怜枝面前。 果真是他所说的那样,为了报恩么,怜枝抬手摸向自己的心脏,一样地触摸到了真正的自己—— 或许,归根结底的原因…… 还是因为他也心疼。 他放不下。 沈怜枝舍不得。 *** 华阳公主果然休书寄往大夏,半月后却见大夏遣人要将斯钦巴日带回,临走的那日,怜枝与斯钦巴日两人甚至没能见上一面。 斯钦巴日离开周宫时,回首眺望周宫良久,眼见着周宫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他的最后那点希望也就逐渐消散了,斯钦巴日回过头,神情怅然若失。 而与此同时沈怜枝正与陆景策待在一块儿,陆景策才醒来不久,人瘦了一大圈,已是脱了像,一只眼睛被纱布裹着,另只眼睛因为骤然消瘦,眼眶深深凹了进去,看人时越发显得阴鸷。 可沈怜枝却不再怕他,陆景策只是缠着他,“你留下来了,你心疼哥哥,是吗?怜枝……乖怜枝。” 沈怜枝便很无奈,他并不肯顺着陆景策的意,坦坦荡荡地将心里话道出来,说他确实是动了恻隐之心,可看着陆景策那张面色惨白,好似时日无多的脸,又无法像从前那般口吐恶言。 陆景策实在讨人厌,怜枝这样想他。 他是连脸面也不要了,彻底赖上了他,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将怜枝拴在身边才肯安心,沈怜枝不过才走一会,陆景策又开始摸着瞎满屋子乱找—— 沈怜枝甫一进门,又听到陆景策一声接着一声地叫他名字,“怜枝,怜枝,你去了哪里?” “怜枝……” 沈怜枝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将药碗往桌上一敲,“别喊了,叫魂呐!” “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在这儿吗?” 一句有些不耐烦的嘟囔,竟也使得陆景策安心,他抬起头,眼前还混混沌沌看不清楚,头也昏沉,怜枝只见眼前的男人如醉酒般跌跌撞撞朝他走来,不由轻笑一声。 想陆景策从前是怎样一个人物,今日还不是放下身段在他面前洋相百出?思及此处,沈怜枝不免有些得意,也舍得给陆景策几分好颜色,竟然还抬手扶了把陆景策。 而陆景策感受着搀扶在自己小臂处的那只手,也很得意,心想沈怜枝还是在乎他,心疼他,沈怜枝迟早全然回心转意。 可这样轻松闲暇的日子也没能持续多久,陆景策时常发病——成日被太医扎成了只刺猬,却也不见好,那发起病来,头颅像有人在用利器猛凿,那股痛楚从头顶传到四肢百骸。 这时候便不是装的了,是真的痛,他发病时怜枝走不了一步,陆景策尤其黏他黏得厉害,紧紧抓着怜枝的一只手,好似是他唯一的浮木了,怜枝手掌心上湿黏黏的一片,都是陆景策痛出的汗。 “怜枝…怜枝……”陆景策奋力地想睁开眼,可他一只眼睛完全看不见,另一只也只能模模糊糊看清个人影憧憧,他很不安,握着怜枝的那只手又下意识抓得很紧,怜枝吃痛了,却也咬牙没松开。 “我在这儿。”怜枝放轻缓声音,“我在这里……景策哥哥。” 久违的一声,却是物是人非,沈怜枝垂眸看着床榻上一身冷汗的陆景策,心中却没有半分自己本以为的幸灾乐祸,反倒是慨然。 他心想,陆景策啊陆景策,你竟然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第102章 煎人寿 “我看不见你了。”陆景策说。 “一点都看不见了。” 沈怜枝沉默。 “你走了吗?”过了半晌,陆景策又问。 在他看不见的暗处,怜枝垂首勾了勾唇,晃了晃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沈怜枝轻轻道,“如果我走了的话……那么这算是什么呢?” 这下换作陆景策静默,怜枝听到他有些气息不稳的声音,“你方才为什么不出声?” “不出声怎么了。”沈怜枝又笑,“你总不至于害怕。” 怜枝原本是想调笑陆景策如同个孩子般粘着他,谁曾想他这话却误打误撞地说中了陆景策的心思,陆景策面上笑容一僵,唇角噙了一点苦涩与无奈,“怎么不会害怕。” “怜枝……我怎么不会害怕?”陆景策反问他,“我做梦都在怕,怕你走,怕你丢下我……怕你走到别人身边。”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起伏不定,怜枝知道,他是在忍着痛说话,怜枝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虎口,“别说了。” “嗬…额……我不能不说,我做不到。”陆景策紧紧抓着他的手,用力到几乎骨节泛白,手背上青筋迭起,“沈怜枝……” “怜枝……” 他的呼吸越发急促了,抓着怜枝的那只手也逐渐脱力,最终不得不松开了他,而更可悲的是,他甚至看不见自己是如何放开沈怜枝的—— “额!” 又是一股接着一股的痛接连不断地涌上来,眼前漆黑的一片,陆景策死命捂住头,忍痛挣扎间喉头又是一阵腥甜,鼻间湿润——口鼻皆涌出血来了。 他如同一尾鱼一般在床榻上扑腾着,沈怜枝知道他病发了,而这一次却比以往更厉害,毫不夸张地说……有那么一瞬间,怜枝几乎要以为陆景策即将断气了。 沈怜枝一颗心狂乱地跳,正要冲出去将太医喊来,却又被陆景策抓住了衣裳一角,他能有什么力道?怜枝稍微用点力便能将衣裳抽走了,可他却鬼使神差地停下了步子。 “不要……太医……” 怜枝劝他,“可是…” “不要太医……只要你在这。”陆景策肯定道,他依然没有放开沈怜枝,怜枝发觉他这些日子愈发孩子气了,可这个时候也只能顺着他,他朝不远处的宫人使了个眼色,那宫人即刻心领神会,步伐匆匆地出去替陆景策请太医去了。 而沈怜枝则顺着陆景策的力道坐到了他身边,陆景策满脸是血,怜枝啧了一声,“脏死了——不要碰我。” 可话虽这样说,手却捏着帕子为陆景策将脸擦干净了,怜枝索性也翻上床榻,揽着陆景策的肩膀,又亲手将那碗快凉了的药喂予陆景策。 他伺候人的手艺依旧很不怎么样,还是老样子,小半倒了出来,手也拿不稳,险些要拿药将陆景策灌得呛死,陆景策呛咳个不停,怜枝看的心惊,有些内疚地拍拍他的后背。 陆景策喝了药,整个人瘫在榻上,他沙哑道:“真暗。” 怜枝往边上轻轻吹口气,将一边儿烛台上的蜡烛吹灭了,“灭了灯了,这才暗的。” 陆景策笑了:“怜枝。你骗我。” 他的手,又往边上摸索着,摸到了怜枝抻直的手指,手掌,他用那种轻柔的手法捏着,好像那是一块,他分外爱惜的羊脂美玉,“怜枝。” “你怪我,你怨我,我知道。” 他的手指又捏着怜枝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捏着,两个人的手指绕在一起,在黑夜中显现出几分缠绵的意味来,良久,陆景策才说,“哥哥也不想。” “我好像快死了。”陆景策说。 他在如此一个安静的夜里,用这种轻至叹息的语调说这样一句,冰锥一样倏然刺进沈怜枝心里的话,陆景策的手指插进了他的指缝,“不论你信不信——我那时候,是真抱着必死的决心下的手的。” “我以为我立刻便会死,谁知道老天还给了我这样一段,苟延残喘的日子。”陆景策自嘲般的开口道,“真丢人啊。” 陆景策感受到怜枝的手动了动,他以为怜枝会将抽走,实则不然,他更用力的,更严密的握住陆景策的手,两个人的手指几乎钉死在了一起。 沈怜枝冷笑:“哦,'抱着必死的决心下手'的,你还真是能狠下心来啊,怎么,不嫁祸给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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