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无知者甚至会生出一种离奇的勇气和自豪感,因为他们没读过书,没走出过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们的天地就是别人眼中的一口井,所以从没听过与他们所信仰相对立的观点,然而当时代进步,他们听到了,也只会固步自封,夜郎自大——今天的蓬噶就是很好的例子,不相信法律,只相信万物神女。 在这条名为信仰的时光长河之中,幸运者遇上新时代思想,会认识到自己从前的观点是错误的,然而落地生根,根茎扎在腐朽的土地,时时刻刻保持清醒并不容易,连根拔起支离破碎也不容易,可最痛苦的是清醒地沉沦。 路北庭突然想起阿尔贝加缪那句:如果我还一直读书,我就能够一直理解自己的痛苦,一直与自己的无知、狭隘、偏见、阴暗见招拆招。 但是在外面的世界走一圈,开了眼界又不能改变,这种感觉无比糟糕。 陈朝之说檎山都是老僵尸,但老僵尸死了,又会有新一批老僵尸,无穷无尽。 可是有人在试图开辟新的道路,新坐上去的僵尸中总会有“叛徒”,哪怕现在的老僵尸对柏唸的决策怨言颇深,哪又如何,迟早要死的。死一批,空气干净一点。 就如熬油,越熬越纯净。 由于讨论的话题太过压抑,而且路北庭在漆黑中深刻地感觉到柏唸心情不好,伤口既然戳都戳了,再怎么样也于事无补。 他故作轻松一笑:“回去我得买点防蚊液。” 话题跨度再次有点大,柏唸疑惑地“啊”了一声。 路北庭指腹摸着额头说:“我前几天生病了,总感觉脸上被蚊虫咬,也不知道那个蚊虫肚子有多大,嘴唇、脸颊、鼻梁都咬了,额头最严重。” 他又笑笑:“不过哩寨的蚊虫还挺温柔,都没留下包。” 床那边安静如斯。 他继续道:“但我后来想想,可能是走廊那几朵花的原因,才会招惹蚊虫。你说呢?” 沉吟几秒,柏唸含糊其辞:“嗯,夜深了,睡吧。” 路北庭笑了。 …… 渐渐地,房里听到熟睡的呼吸声,以及外面闷闷的风雨声。 柏唸轻声下床,光脚无声地走到沙发背后。 落地窗外是暗蓝的雨帘,他们仿佛住在海边孤岛,海潮汹涌,远处的路灯是船只的灯,微弱晦暗的投射进沙发位置,映照在路北庭熟睡的英俊脸庞,分割出优越五官的明暗。 他静静地凝望一会儿,抬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扇人家左右脸的动作,声音压得很低:“你才是肚子大的蚊虫,你全家都是蚊虫。”
第16章 最自由绚烂的鸟儿 在松杨冰湖初遇,两个月过去,路北庭再次遇见了柏唸,那是在一场辩论赛上。 他和楚宴鳳一同去了另外一所985大学,原本是楚宴鳳想去看沈兮辞,可这家伙嘴硬,偏要找个由头,他便答应了,当时并不知晓沈兮辞与柏唸是室友且关系很好,所以想撞下彩。 那天路北庭认为自己的运气前所未有的好。 随意寻位置坐下,楚宴鳳看他一眼,说:“心情不错。” 路北庭淡笑着回答:“你也是。” 观众台座无虚席,他坐在台下,而柏唸坐在台上。 柏唸穿着一身简约黑色西装,衬衫钮扣系到喉结下方,再被黑领带掩盖,靓丽长发卡在耳后,半遮半掩的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子和脸,被衬出一种冷感,和无可名状的禁欲,但他在整理桌面资料时,神色却认真而温雅平和。 这场辩论赛的辩题挺有意思的,是——爱会将自由束缚? 现场逐渐安静,台上的辩论选手开始讲述一段正气昂扬的开场白,然后自我介绍。 “大家好,正方一辩董凛……” “正方三辩,沈兮辞。” “正方四辩,柏唸。” “……” 路北庭位置在中间,眼睛的镜头聚焦在柏唸身上,分明是第二次见面,却有着无法言喻的莫大的吸引力,好像连他拿起麦克风时,手腕上那串翡翠珠子晃动的声音都清晰听见。 台上选手开始阐述各自观点,或激烈角逐,或娓娓道来。 路北庭只听到叽叽呱呱一大堆,反方在争一个“爱只是诸多感情中的一种,不值得将自己的自由搭进去,因为人生是宽广无垠的”小论点。 楚宴鳳支着脑袋,听得犯困:“没意思。” 路北庭笑了一下,调侃道:“那你走啊,回江苏去。” 楚宴鳳啧一声:“你怎么不走?” 路北庭:“我是校友。” 楚宴鳳懒得理他。 这次反方辩手有些粗心大意,将辩题很多疑问都漏了,死命咬紧的论点有点偏差。 叮铃,时间到,正方四辩起身,其余人都是激情昂扬,手随言语大幅度摆动,他倒是从容不迫,温文尔雅,提出了三个问题: “第一,反方辩友对于自由掰开肉体与灵魂来表达,太过泾渭分明,我不认同。第二,被束缚的是目标并不明确,是自己还是自己爱的那个人?第三,被束缚就一定是贬义吗?难道束缚的世界就一定是丑陋的、黑暗的?” 柏唸一一阐述。 他说,在少年时期,自由对于他而言,可以用三国演义中的一段话来表达:我本是池中之鱼,笼中之鸟,从此鱼入大海,鸟上青天,再不受羁绊了。 可这只是他的向往,并没有付诸勇气去行动,直至遇到了那个“他”。 心由己,己由身,自由是精神触发身体去行动起来,而不是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人也没有绝对的自由,除非无情无义无所求。 第二点,被束缚自由的当然是自己。 不可能因为自己的爱而去影响、去捆绑别人的自由,这是很没有道德和不尊重。 别人和自己双向奔赴叫相爱,这时候对方愿意将自由分享自己一半,这是无可厚非;别人不爱自己叫单恋,这时候对方不爱自然不会将自由分享,这是别人的权利。 第三点,束缚的定义很模糊,它不一定是非黑即白。 束缚在某个令自己难受的圈子里叫束缚,束缚在一个自己喜欢的草原上也叫束缚,又怎么能说因为束缚自由就抛弃爱了? 而以上三个观点都建立在爱的基础上。反方刚才有提,不值得搭进去自由,那是因为没爱对人。 反方四辩问:“你的观点都以爱为前提,万一你爱的那个人抛弃你,以上三条就会倾塌。” 柏唸微微一笑:“怎么会?他离开我,或者我离开了他,我就不能继续爱他了吗?” 台下观众登时掌声鹊起。 反方四辩哑然许久,失笑着放下麦克风。 路北庭读的不是哲学专业,此刻也算是听懂了柏唸描述的关键——当那个人出现,或许他不是完美的人,但我甘愿也情不自禁的沉沦,付出相对的自由为代价,而对方有自己的选择,无论何种选择,都无所谓。 如同喝杯烈酒,我干了,你随意。 这场辩论赛结束后,楚宴鳳和路北庭没立刻就走,而是等观众如海水退潮般散去,两人一起走上讲台。 空荡荡的观众台就剩他们,他们都是相貌出众的那款,台上视野很好,柏唸在收拾书包,抬眸就见与他对视上了。 毫无防备,路北庭从他眼中看到了惊讶,显然还记得自己。 柏唸穿着一身西装,都没能将含蓄掩盖,朝他礼貌微笑点头,大概是没想到他的下一个动作会出乎意料,书包往怀里一缩,有点懵。 路北庭走上台阶,站到他面前:“你好,又见面了。” 柏唸谨慎地点点头。 路北庭:“上次见你还以为你是专业学滑冰的,动作很好看。” 这种搭话方式有点笨拙又无趣,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舌灿莲花、伶牙俐齿在此刻都成了捉襟见肘、鹦鹉学舌。 柏唸:“谢谢。” 对话就停在这儿,柏唸礼仪性冲他一笑,拿起外套穿上,再无动作。 路北庭面上四平八稳,嘴巴自报家门:“我和你是同所学校的,刚好发小的朋友在这,就一道过来听听,你的口才很好。我有位好友,他嘴巴比较笨拙木讷,所以想请问你,是否方便收徒弟。” 柏唸拇指滑过肩带的动作略微一顿,眼睛浮现一层光彩,似乎在思考着要不要答应,下意识有点为难地咬着下唇,挤出唇上几抹淡粉。 路北庭看着他,善解人意道:“要是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的。” 柏唸脱口而出:“不是。” 几乎是他话音一落,就回答了,语调像得着急反驳,方才辩论都没怎么激动。路北庭垂在身侧的食指轻轻敲着大腿,问:“……那是?”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失态,柏唸淡淡微笑道:“我们队刚才辩论输了,没你说的那么厉害,我想,可能不太适合?” “输是输,欣赏是欣赏,输掉不能代表你的才华就不横溢了。” 路北庭从不吝啬夸赞,但被夸赞的对象一定是某方面极其突出。 柏唸眼睛更亮了,另一只飞快手转着翡翠珠子:“谢谢。” “不知道怎么称呼?” 桌面有辩论选手名字,路北庭故意问。 反倒在这一问,柏唸恍然大悟,显出点尴尬,自嘲般一笑:“柏唸,柏树的柏,念兹在兹的念,旁边多个口字旁。” 说完,他犹豫两秒,将珠串换到左手,伸出右手,补充道:“你好。” 路北庭笑着伸手与他握住。 对方那只手的触感很软,白且细长,因为偏瘦弱而导致指节有些硌,尚未立春,温度是冰凉的,与他温热宽大的手形成鲜明对比。他经不住在对方收回时多看两眼。 他说:“路北庭,法学院,今年读大一。” 闻言,柏唸再度补充:“我读的哲学,也是大一。” 路北庭笑了一下:“学校的滑冰社你应该没参加吧,我有个同学也在,我去过两次。” 他从没有喜欢溜冰的同学。 柏唸点头:“嗯,我性格喜静,上次是室友拉着去玩的,滑冰算是爱好。” “那辩论赛呢?” “这个……为了学分。” 路北庭笑了两声,觉得这人坦诚又可爱,和清冷又不失温润的外表反差挺大。 在他的目光里,柏唸问:“你的那位好友也在吗?” 路北庭摇头道:“他远在商都,性格孤僻,这样吧,我加你联系方式?” 柏唸愣一下,说好。 两人添加完好友,沈兮辞突然如地鼠似的出现,勾搭着柏唸的肩膀,笑容灿烂:“干什么呢?我准备和他出去觅食,听说这所学校附近的夜市摊特别出名,我今天必须得尝尝。” 柏唸看着沈兮辞口中所说的“他”,此刻正站在路北庭旁边,从里到外都透露出一股深冬时节的井水般冷,垂眸看着后者的手机,忽然意味不明的呵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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