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选仪式繁重,由檎山老祖宗亲自出山挑选。 最后一天,柏唸跪在万物殿,扫一眼名单就当看过了,随即从蒲团上慢悠悠起身,虚拳掩嘴咳嗽几声,继而向身后两人说:“祖宗拿主意就是。” 那两名老者听了甚是满意,拄着拐杖,带着正殿外一批新“僵尸”回了檎山。 柏唸立于殿门前,目送着浩浩荡荡的身影在阶梯前走远,风吹起他的群袍墨发,人却是静止的。 陈朝之呼出口气,一副石头落地的模样说:“还好没把樊老选走。” 柏唸眸子映着远处的檎山和整座哩寨,脸色并未有虚惊一场的喜悦。 陈朝之终于从他平淡如水的表情明白了。 谁会开心,这么一批又一批的熬,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尽头。就这样稍微想想,陈朝之的心中那一点喜悦便石沉大海。 柏唸望着白白云朵,忽然淡淡开口说道:“阿姐。” 他极少这样称呼,陈朝之不免一愣:“干什么煽情?” “我送你和南南去外面吧。”柏唸双眸透过一片浓团的白云,像是预知了什么,“关系我都打点好了,商都那边有个同学,他人很好,到时候会为你安排一份稳定的工作。” “嗯,我们走了,然后你呢?”陈朝之半点欢喜不起来。 “我……”柏唸停顿了很久,“必须要走的,我若是不在了,他们早就不满意我的决策,不会放过你和南南的,就像……” “就像阿爸和阿雁那样是么。”他脸色难看,陈朝之扶他进屋说,“你别说疯话了,一家人哪有分开的道理。” 最近柏唸咳得更厉害了,咳出血迹,陈朝之很担心,每天忙得像条狗,从樊老家和万物殿之间来回跑。 在这忙到焦头烂额之际,路北庭刚给她打完电话,蒋悦又拖着行李来哩寨了,跟她说,烈女怕郎缠,从此以后,每月休假都要过来,撵都撵不走,于是便把柏溪南拜托她照顾。 柏唸身体愈发严重,没精力再照顾。 夜晚,陈朝之带着樊老上万物殿,未进院子就听闻屋内剧烈的咳嗽声。 她推开门,柏唸手撑着地面,旁边碎了一地的玻璃花瓶,那几朵粉白的莲花没有水的滋养,沾染着沙砾,半死不活。 陈朝之三步并两跑过去,把人扶起来,和樊老合力将人扛回卧室内,放在床上,柏唸还在剧咳,不仅唇边逸出鲜血,鼻间也开始流血。 陈朝之可谓是胆战心惊,扯开他捂着口鼻的手,煞白的脸将红色衬得很可怖,她急得眼泪在打转,声音也在发抖着:“樊老,樊老,你快救救他啊。” 接近凌晨三点,陈朝之才和樊老从卧室退出来,两人坐在院子里熬药。她向樊老要个明确说法,到底能不能救? 樊老说再有半年时间琢磨琢磨,就有七八成能救活,现在机率太少,不敢随便用药。 随即又说:“他来找我治病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不然现在早治好了,身体蹦蹦跳跳,再活八十年都不成问题。” 陈朝之神经一跳:“什么意思?他不是六年前找的你?” “哎哎哎,火不要太大,熬干了喝屁啊。”樊老扯下汗巾擦脸,“是六年前啊,可是六年前他就已经患病身重了,中毒起码有两年以上。他之前来找我,我和他一道去几家有名的大医院拍片检查过,当时的脏腑都有黑的迹象,医生查不出是什么毒,落空回来,现在估计是往腐烂的趋势走。” “就算毒解了,五脏六腑都不比从前,病秧子活着也是难熬。” “让他去求求檎山祖宗,他又死活不愿意,倔驴脾气。” “现在就剩一年时间不到,我要是半年内没找到解药,就一命呜呼了。” 这些话像风又像雷的轰炸过陈朝之的耳膜。 夏季,院里枝繁叶茂的古树簌簌扑落枯叶,从她的肩膀划过,连带那点摇摇欲坠多年的精神一起落下,整个人都趋于崩溃了。 陈朝之把蒲扇塞给他,转身就走。 樊老朝她背影问:“哎,尊老爱幼,干啥子要我熬啊,你干啥去?” 陈朝之说:“他不愿意求,我去求。” 檎山规定不可以随便进入,陈朝之大半夜就踏过铁索桥,影影绰绰的影子和大山里的各种飞禽走兽,后者是一群畜生,她拎着菜刀,前者是虚无缥缈,她难道还怕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不成? 一手握刀,一手握手电筒,顺着山路往深处走了半个多小时。不知是否因为她的到来,深山老林里的动物确实活跃,大晚上的鸟类在天空成群结队的盘旋,一时之间,仿佛所有活物都倾巢而出,声音混杂错响。 陈朝之仰望着那座屋子的匾额——根深叶茂。 去他妈的根深叶茂。 她拎着菜刀进去,那些老僵尸个个惊骇愕然地问她到底要干什么? 她说:“求药。” 她再说:“我要见这里掌事的祖宗。” 她继续说:“不肯见我,我就把你们砍了,喂给你们所谓的万物!把这座屋子、祠堂通通烧了!” 反正这里死一个也是死,死一双也是死,从来就没有正义法律可言。 那些新僵尸自然认得陈朝之,怀疑她脑子疯魔了,吭哧吭哧就带着他进内楼找掌事的祖宗。 那祖宗她小时候见过一面,他说自己不懂那些古古怪怪的毒。并说从前的掌事已经在几年前逝世,这种事情,村寨的人自然不会知道,只有柏唸知道。 他从来都不会透露半分。 陈朝之失魂落魄地回到招待院之时已经天亮。 蒋悦正在洗脸,看她表情不对劲:“你一晚上去哪了?” 陈朝之提起口气说:“在万物殿。” 最近村寨的总在传达灵的病情,蒋悦也听到了一些不太好听的风声:“达灵情况还好么?” 陈朝之颓然地发着愣,缓慢摇了摇头,眨眨眼,像是突然回魂了,牛头不对马嘴道:“你看,违反规定就是这种下场,你还来这里找我干什么呢?” 蒋悦泪腺发达,看她这样自己也不好受:“那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自己也控制不住。” 陈朝之最不忍瞧她哭,利落转身快步出去。 蒋悦追出去两步,问:“你又要去哪里啊?” 陈朝之说:“接路北庭。”
第22章 大地震真的实现了 路面远处飞驰着一路吉普,路北庭远远地就看见陈朝之倚在村口石碑上点着一根烟,吞云吐雾,烟雾缭绕。 息车,路北庭从驾驶座下来,关门动作微顿,问她:“怎么哭了?” 不是眼眶泛红,是真的哭了,无声地泪流满面那种,忍都忍不住。 在路北庭眼中,陈朝之如果出生在城市,哪怕是普通家庭,肯定是能凭借自身实力攀登高位的成功人士。而就算在哩寨这种思想落后的地方,他还是很欣赏陈朝之那股劲儿。 从昨日的电话就听出不对劲,路北庭眼皮无端狂跳:“族里发生什么事了?” 陈朝之破罐子破摔,哽咽道:“他们说你有钱有势,你……你救救柏唸好不好,我这辈子多苦多难都没求过人,我求你……救救他。” 路北庭顿时预感到噩耗般,心脏被狠狠一锤砸落。 四周诡异地寂静下来,只剩下陈朝之那逻辑不清的声音不断如风在耳边飘忽。 “他中毒好多年,快不行了,樊老也没把握治好……” “这都是因为遇见你,他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就剩一年不到了,你必须救救他……” 天地中,路北庭浑身发麻,后面陈朝之的话他听不见了,整个人如芦苇荡在飘,茫然若失地晃了晃身体,转身,在长且弯绕的村寨小道踽踽独行。 另一边万物殿的柏唸醒来,听樊老不急不躁说着陈朝之去檎山闹了,他急匆匆就跨出木楼,绕到正殿,因为慌张而撞到矮几,木箱子倒在地上,毛笔纸张散落。 “哎哟,你慢点!” 樊老拖鞋都没来得及穿,一把老骨头跟着病秧子屁颠屁颠跑出来。 柏唸顾及不了太多,小腿的痛都感觉不到,正扶着殿门出去,没走两步就望见长阶出现个人影,是路北庭。他顿时无措地怔在原地。 他太了解路北庭所有细微表情下的想法了,何况现在的路北庭,神色严肃,甚至是悲恸,每一步朝他走来的脚步都沉重不已,犹如踩在他的心脏上。 陈朝之似乎朝他投来一眼。 柏唸开始心慌手抖,从前所有无懈可击的得体笑容、伪装无情无义的冷血言语都在这一瞬间破碎瓦解:“不是的——” 他越想快速否认,舌头就急得打结:“我不是因为你才中毒的……咳咳咳,你千万别听阿姐瞎说……” “我就是想到外面的世界看看,我没想到会遇见你,不是因为你,真的,你信我。” 他已经语无伦次,毫无逻辑:“我没想着故意招惹你又抛弃你,对不起,我只是、只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不过现在没事了,我的病樊老有把握能治好,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这一腔情急辩解之下,虚弱的身体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仅仅分开一个月左右,柏唸露出的脖颈、锁骨和手腕就瘦的皮包骨,皮下青筋显而易见,连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都褪去了,不知是被毒给折磨吸干的,还是纯粹吓的。 路北庭盯着他,盯得眼睛像被针扎了,胸口起伏跌宕,像是痛极了,一口气难以喘上来,面孔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悲恸化作的狰狞。 柏唸看他呼吸越发困难,从不知道他还有心脏肺腑的疾病,要叫远处的陈朝之和樊老,结果人都不见了。 柏唸不知所措的看着他,硬着头皮,像是每条罪状都曝露于光照下的罪犯,等待路北庭这个法官的审判。 可等到的却是路北庭缓缓地诘问:“你说要我九年后再来找你,我若是九年后再过来,那时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柏唸垂下眼眸,不答。 “这些年我远在北京,日思夜想,想你究竟为什么要撒谎,想你离开我后过的好不好,想了好多好多,想到失眠一个夜又一个夜。”路北庭声音轻轻地,好像很平静一样,握起柏唸的苍白的手抵在下巴,“家里一直施压,我拼命坐上高位才找到机会过来。我一次次靠近,你一次次把我往外推,然后呢?我要是真的走了,是不是这辈子就看不到你了?” 柏唸嘴巴翕动,一时词穷,不知道该说什么,眼泪涌上心头。 “柏唸,你心好狠。”路北庭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脏说,“我好痛。” 情绪彻底决堤,从记事起到现在的紧绷精神崩溃了,柏唸咬紧的牙关骤然松开,手覆在他胸口,额头也埋进他胸膛:“对不住,真的对不住……” 烈风一吹,他哭得汹涌,他知道路北庭的衣服被哭湿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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