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捡过只流浪狗,路老爷子并不强势反对,但生活中总是从侧面给他讲述各种不支持理由。 路家不同于暴发户,是读书人,教育刻在骨子血肉,不屑于动手动脚,更擅长心灵和精神的层次攻击。 小狗由于没有精心喂养死了,路北庭没哭,平静地接受自己的错误,心性不够强大,赖不得别人攻心房、掠城地。 冷漠无情不是一蹴而就、一夜之间变成的,而是在某个扭曲的环境无知无觉、日积月累中形成的自我保护形态。 “你是因为你阿姐的事才回来的吗?”在澄清的水面倒影里,路北庭忽然问。 柏唸坐在木桌前撕着菌菇:“是,也不是。” 是因为阿雁的事,也是因为不爱了。 柏唸表情依旧没什么起伏:“爱而不得,放而不舍,求而不能,失而不甘,这叫执念,不要怀疑别人说的几分真、几分假,你自身强大优秀,何必向外求取。” 路北庭平静地嘲讽:“执念和爱连自己都分不清,还留着脑子干什么用。” 关掉水龙头,刚教飞的鸟在空中盘旋一圈,又自愿地安于大树一隅。 静了一会儿,他问:“现在的日子过得好吗?” 柏唸淡漠道:“像天空的云朵一样自在漂浮,大千世界里,为什么要有爱憎。” 并非询问要解答,只是平静如水的表达,好一副识破尘嚣,作个逍遥物外人的语气。 说到底,倒还是他庸俗自扰了。 路北庭不禁失笑一声,直白地看着柏唸:“这里冬天下雪吗?” 认真而狠厉地诘问。 柏唸略微一顿,把手里的菌菇丢进簸箕里,起身,在即将跨进厨房门槛时,停下来,侧首道:“下不下雪都一样,你若是不想吃饭,可以回去。” 表情没有一丝愤懑,但唇角压着的笑意却褪得一干二净,苍白的脸,毫无波澜的语气,像是冰天雪地里的湖水。 路北庭讨人嫌也不肯走,把锡桶里的鱼倒进陶缸内,主动进屋帮忙炒菜,默契的配合,却是无声。 达灵每日膳食由村里人轮流上供,万物神女不忌讳食欲,原来是有荤腥,但渐渐地村民发现达灵不爱吃荤,荤素搭配便成了斋菜,因此还歌颂这任达灵心肠慈悲,不忍残害生灵。而唯一不变的是柏溪南的吃食。 今日多一人,多蒸点米饭,以及炒了一盘香气四溢的青椒炒菌菇。 平日里,柏唸在万物殿与神女共食,柏溪南小小年纪,路没走稳就学着自食其力,自己在木楼吃。 中午阳光明媚,天气晴朗,索性就在环境怡人的院子木桌吃了。 参天绿树光影斑驳,微风习习,狸奴伸着爪子扑蝴蝶。将莲花瓶搁置一边,摆上三人碗筷,坐于铺着五颜六色的毛毯木椅上,桌边煮着壶饭后茶水。 方才路北庭进屋取茶,偶然看见客厅那面墙上挂着历任达灵的画像,无牌位,无名字,居中位置摆着供案,上面有香炉烛台,置放鲜花、果品。 死前以达灵之名无私奉献,死后却连姓名都没有,过了几年、十年、百年,还有人记得他们的存在吗? “自己去盛饭,不要午睡醒后犯懒撒娇。”三人围坐四方形木桌,柏唸忽然开口。 路北庭抬眸看向他,继而转向旁边的柏溪南,从头至尾没出声,一双眼睛望着柏唸,水灵灵的,嘴巴微微瘪着,瞧着可委屈,可惹人怜了。 柏溪南抬起手臂,颇为忿忿不平又怄气地抹掉眼泪,跳下椅子,端着碗进厨房。 有些小孩睡醒就爱发脾气,柏溪南倒是没哭没闹,就是委屈。 其实,路北庭看出他是哑巴,但从观察中发现柏唸教育小孩过于严厉狠心。 生活方方面面几乎都从不插手,让六岁的柏溪南亲力亲为,也不曾夸奖或贬低,平稳的堪称冷漠。 目光追随那道矮小的背影,路北庭恍惚间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 路北夹了筷子菌菇,道:“小孩子想讨点亲情,你不必这样待他,寒了他一颗热忱真心。” 柏唸用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道:“达灵本来就该抛弃以往世俗,收留他,已经是破例。”世间最可怕的就是感情,有时候没得到比得到更好。 路北庭下颚骨动了动,感觉自己来蹭这顿饭名字叫受气。
第8章 你情我愿,不罢不休 吃完饭,柏唸自然而然的伸手拿过路北庭的碗筷去洗,柏溪南则端着自己的碗屁颠屁颠跟上去。 独自坐了会儿,路北庭踱步去厨房,见柏溪南轻轻拽一拽柏唸的衣袖,待后者垂眸看下来,他比划着半生不熟的手语——“阿爸,对不起,你别生气,我错了”。 柏唸半晌不语,睫毛不动,端正的脊背似乎松垮些许,长长吐出口气,像是某种东西在极力克制,最终抬起手摸摸柏溪南的脑袋:“没有生气,赶紧洗碗。” 洗碗池建在窗口,窗外清澈的光线将“父子俩”笼罩,逆着光的背影犹如处于虚幻泡影。 画面很温馨,对于路北庭来说有点陌生。 路北庭抱起手臂,肩膀抵在门框上边,静静地望着,记忆恍惚间回到大二那年。 新闻联播说,那年冬天是哈尔滨十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在暖黄色的辉煌灯火中,在树枝垂挂满晶莹剔透的冰的中央大街,那时大雪纷飞,路北庭跟柏唸告白。 郑重、真诚、紧张,导致路北庭看不清柏唸当时是何种表情,好像是出乎意料的惊讶,好像是早有预感的悲伤,又像是感动落泪……或许只是在寒冬里冻懵了。 当时他说:“童话里说零度结晶的环境下不能说谎,出口的假话会结成冰,最终谎言会碎掉,人也会被冰封。” “但真情实感永远不会破碎,我既然说的出口,就不会有冰封的那天。你的答案呢?” 路北庭自小便不太看得到童话故事这类书,所以觉得并不幼稚,反而觉得美好又纯真。 谁能想到一米八九的大高个,内心住着位童话小男孩。 柏唸答应了。 他的答案是:“零度结晶的环境不说谎,我会在你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爱你一辈子。” 惊天动地的“爱你一辈子”,像闪电般穿过路北庭的耳膜,谁能在年少时期把一生都交付出来,这话太沉重,他恨不得双手捧着埋在胸膛,以至于刻骨铭心。 那一刻,路北庭感到从所未有的喜悦,来人间走这一趟,值了。 他高兴又激动地紧紧拥抱住柏唸,周遭的目光、声音,就连灯光和大雪都是在为他庆贺。 好日子如哗哗流水,眨眼就过,后来,这些郑重的话就留在时间的滚滚长河里。 一个人,孤掌难鸣,拾不起来。 回过神,路北庭垂下眼眸,跺跺脚,正要转身走开,柏唸刚好洗完碗筷朝他走来。 木桌旁的炉子上煮着壶水,咕噜咕噜沸腾,白雾散开,茶倒进壶子里,香味扑鼻。路北庭看一眼蹲在树下逗狸奴的柏溪南,在柏唸对面坐下后问:“不送他去读书吗?” “打算明年再送去。”柏唸将盛满清茶的杯子推给他,“小心烫。” “嗯。”路北庭说,“入学困难还是有什么限制?” 他低头给自己斟一杯,抿一口才道:“特殊学校在县城,来回太远不方便,只能住校,等再长大一点。” 难怪,狠心逼着自力更生。 还说什么破例收留,全是在装。 茶和上回的不一样,品不出是什么茶,应是当地的,味道入口是淡淡的苦涩,末调则回味甘甜,细品才能尝出不难喝。 路北庭道:“没良心的人说无情无义的话,像喝白开水一样简单无味,有良心的人说无情无义的话,就像这杯茶一样,即使表面铁石心肠,依然从舌尖涩苦到脏腑。” 柏唸喝茶的动作一滞,骨节苍白而修长的手指蓦然握紧杯子,翡翠珠串的白穗子在空中微弱晃荡。 一间惬意小院,气氛陡然冷下来。 柏溪南不知去哪里玩了,眨眼间就跑没了影。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路北庭步步紧逼,“你说的字字句句,心脏痛不痛?” 哐,杯子重重地往桌面一按,茶水哗啦洒在手上,柏唸却不觉烫,语气是强行按捺却理性敌不过感性的失败怒火:“一而再,再而三,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翡翠珠串的白穗子激烈晃荡,他抬起眼眸,眼底是一片压抑的、隐忍的冰冷:“是,我以前对你说的话确实掺假,我现在过得也很不开心,可是桥归桥路归路,你去走你的光明前途,我只想守护我该守护的。你能别再来打扰我吗?” 有那么瞬间,路北庭整个人都掉进幽深谷底,可另一面又像豁出道光的裂缝。他悠闲地推挪杯底,仿佛看戏一般瞧着他,那副无情无义、冷心冷血又出尘脱俗的圣洁神灵面具终于破裂,彻底将原本面貌曝露,那是属于柏唸的,不属于达灵。 可是原本的面貌,依旧说着刺痛人的话。 路北庭无言,表面还算平静,眼底光芒在忍痛着,也不推杯了,在静默中死死盯着柏唸,盯了半晌,他连抽几张纸巾进厨房,很快又走出来,冰凉的纸巾覆上他的手背。 自己这种行为真是狠狠地将热脸贴冷屁股表现的淋漓尽致。 他来跨越山川湖海过来,就是想要一个答案,答案他知道了,对方却直接将答案撕碎,告诉他,对,我当年就是说谎了又怎么样?你能怎么样? 时至今时今日,路北庭发现自己在乎的并不是正确答案,想要的从来只有一个他而已。 可是,看见从前的爱人拿腔作调、装模作样,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他一向不是爱随意乱发脾气的人,可憋着又难受,于是讲话如何戳心窝如何来,出口之后又心疼、又失落难过。 有什么意义呢? 他都赶人了,路北庭现在立刻马上就该二话不说,一走了之,但就是制止不住身体的动作。 这相当于再一次被甩了吧。 起风了,刮过院围墙,呼啸掠过树叶枝丫,发出的沙沙声响,像是谁在讥讽嘲笑。 看,身居高位、出身矜贵、有钱有势的路少爷卑微作践如此,誓死不屈,要把“在一棵树上吊死”的理论贯彻落实到底。 柏唸一点点从他宽大的手掌里抽出手,另一只手掩进袖子里,盯着他,表情已经恢复至冰点:“你走吧,我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当方向和步调不再一致,及时止损、各奔前程才是正确的选择。” 人世间确实如此,殊途同归是偶然,背道而驰是常态。 可路北庭不服,不甘心,凭什么多条岔路就阻碍他。 然而,他不得不承认,这种种复杂情绪,都被名为“无可奈何”的一座大山压着,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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