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 时宴道:“他告诉你该如何杀我了?” 沉骛点点头,从袖间掏出一张手掌大的纸,上面工整地记录着如何才能杀死时宴,又如何在时宴死后剖出乘黄内丹的方法。 传闻乘黄的内丹是至宝,传闻服用即可延年益寿。 楚齐贤打的主意再明显不过,如果能取得长生丹丹方,便炼制长生丹;若不能,时宴的内丹也可延年益寿。 无论沉骛是否能得到长生丹丹方,楚齐贤都能达到最终目的——延长寿命。
第17章 6.2 时宴快速扫了一眼,发现上面记载的内容的确无误,但身为人类的楚齐贤怎么可能得到这些方子? 他很快有了结论,这些消息一定是楚齐贤从沐剑处得到的,至于这两方是达成了合作,还是楚齐贤在搜集信息时,沐剑特地将这些信息告诉了对方,这时宴就不得而知了。 时宴沉默地跪坐在坐榻上,看起来像是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沉骛见对方迟迟没有反应,心知纸上的内容是真,他叹了口气道:“骛永远不会做有损大巫的事,只是……” 时宴的眼神看了过来,但仍旧没有接话。 沉骛咬咬牙说出了自己的推断:“骛斗胆猜测,今上恐对大巫有所怀疑,认为大巫便是破军星。” 时宴笑了笑:“我知道。我还知道,他让你除掉我恐怕只是杀招的第一式。” 冒昧的话在唇齿间游荡,最终沉骛还是选择将它问出口:“大巫,似乎没想过对策?” 时宴仍旧笑着:“沉骛,你知道我今年多少岁了么?我今年已经足足一千岁了。” 寿命对他来说只是无意义的数字,世间的风月辛酸他都尝过,早就没有了对新鲜事物的期盼,若非……若非还有望复活他的族人,他早已在成年那天随他们而去。 但时宴没有明说,他只是点到即止地说提了自己的岁数,他甚至不希望沉骛读出他话里所蕴含的意思,少年人该是有无限生机、对未来有无限憧憬的。 但沉骛何等聪慧过人,听过话头便知话尾,他道:“那大巫想必还有未竟之事。” 时宴不答。 沉骛站起身,而后跪倒在时宴身前,道:“大巫有诸多心事想必不便为骛所知,骛也不多问。” 他抽出背上的双剑,双手将双剑举过头顶,低垂着头,语气温恭而虔诚:“骛愿作大巫的剑,助大巫扫清前路障碍。” 时宴一路走来,鲜少遇到这样坦诚、热烈的灵魂,他……是不是该顺从自己的心意接住这一份真心? 但他并未做出任何动作,他在等沉骛自己站起身,他还想再观察一些时日。 但沉骛也在等,等时宴或接受或拒绝的动作。 青年虽然垂下了头,但仍挺直了脊背,一动不动地跪在初春尚且冰冷的地上,屋外的阳光打在剑锋上,晃得时宴有些目眩。 “你先起来。”时宴说。 沉骛终于抬起头,他直视着时宴,古井无波地道:“骛并不奢求大巫答应,只希望大巫给出一个回答,很为难吗?” 时宴叹了口气:“我要同你讲一则很长的故事,你先起来,地上凉。” 沉骛这才作罢,再次坐回坐榻上。 “我先前曾与你说过,我的族人在我成年时被屠尽了。我查出了所有凶手,以命偿命,可终有遗漏……”时宴同沉骛讲起了他与沐剑的过往。 那是时宴最不想回忆的一段往事,他不想承认自己对死敌动过心、更不愿意承认自己被对方耍得团团转。
第18章 6.3 那时离他族人被屠杀一事已经过去了两三百年,虽然终日都在应付来自沐剑的刺杀,但屡次打斗也让他武力与修为大增,离成神只差临门一脚,他以为等他成了神,杀了沐剑,复活了他的族人们,他的生活就能回到正常的轨迹。 那一年比往年都要冷一些,时至暮春也仍在下雪。 那日时宴上山打猎,在雪地里看到一位衣不蔽体的少年,那人面部朝下,被冻得全身发紫,也不知是死是活。 时宴虽心有不忍,但他的恻隐之心早就随他的族人死去了。 不曾想,他经过少年身旁时,被少年轻轻拉住了衣裳。 “救……救救我……”他说完这句话,手就无力地垂了下去,晕了过去。 少年的双手满是泥土和血迹,在时宴的衣服上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污渍。 时宴蹲下身,看到了一张过分俊秀的脸蛋。 惊为天人。时宴除了惊讶于对方的美貌,更是惊讶于此人他曾见过。 那是当扈一族首领的孩子,名作衢荼,时宴曾在宴会上与对方有过一面之缘。 当扈一族凭借胡须飞行,因此就算化作人形,也大多胡子拉碴、相貌丑陋,唯独衢荼同他人不同。 但也正是因为这份不同,衢荼成了连飞行都困难的废物,被族人视为异类,自小受到了族人的排挤。 时宴最终救回了衢荼。 在衢荼昏迷期间,时宴就了解到,神庭有神明患了眼疾,遍寻天下名医名药,却始终难见起色,最终将寻医问药的手伸向了当扈一族。 当扈一族状如雉,以其髯飞,食之不眴目①(译:当扈一族看起来像野鸡,凭借着胡须飞行,吃了它的肉,眼睛就不会昏花)。 当扈一族最终决定将衢荼祭献给神明,一来甩掉这个异类,二来在神明那里卖个好。 衢荼在祭祀前屡次逃出,但都被族人抓了回去,在一次又一次的出逃中,衢荼的伤势越来越严重。 衢荼几乎只剩了一口气,时宴甚至想象不出,对方是凭借着怎样的信念走到这里的。 时宴衣不解带地照顾了衢荼近半个月,衢荼才再次睁眼。 衢荼自然是对时宴千恩万谢,他说若非他父亲心有怜悯私放他在先,时宴古道热肠在后,他此刻定已经被神明剜了眼,被扔到不知道哪个乱葬岗自生自灭。 衢荼醒来后恳求时宴收留他,时宴怕连累衢荼,将自己时常会受到暗杀的境遇同对方和盘托出。 衢荼答:“我的族人、神庭的神明势必都不会善罢甘休,往后我也将面临同宴一样的境遇。宴怕累及我,我却只是想寻求宴的庇佑,这样看来倒是我自私了。” 时宴不愿意看到衢荼自暴自弃的样子,而白民之国本是有阵法作为防御的,只不过他成年那日被他族人撤走了,他想,抵御一波敌人和抵御两拨并没有什么区别,再加上他有些功夫,应该不会有多大问题。 衢荼在白民之国住下后,两人的关系突飞猛进——大概是因为不幸的人虽有各自的不幸,但相似的境遇总会让他们更能共情对方。 ---- ①(上申之山)其鸟多当扈,其状如雉,以其髯飞,食之不眴目。(《山海经》)
第19章 是祸非福 时宴那时用的武器是双鞭,他每日都会在晌午后练习一个时辰。 衢荼总会坐在近处的大石上欣赏时宴的飒爽英姿,在时宴练习至大汗淋漓时捧上一杯热腾腾的清茶,再用仰慕的眼神看着他。 衢荼知道时宴的族人在百酒宴上被屠杀殆尽,因此特意避开了能让时宴触景生情的酒。无论是深夜的谈心、还是偶尔的庆祝,他捧上的永远是一杯清澈甘甜的茶。 衢荼曾向时宴说过:“我像这茶一样寡淡无味,虽不能解忧,但胜在解渴。望我能像茶一样入得宴的眼。” 后来,两人又遭遇了一次大规模的刺杀,时宴显然招架得十分吃力,待敌人离开后他再也握不住持鞭的手,颓然倒地。 衢荼将时宴搀了回去,他坐在榻边,用湿淋淋的眸子看着时宴,语气坚定地道:“我不想只躲在宴的身后,成为宴的累赘,我也想学些自保的招数。” 时宴道:“学习武艺的过程艰苦无比,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衢荼也想选择鞭作为武器,但硬鞭沉重而无刃,以力伤人,持鞭者无一不力大而持久,他显然不适合此道。 时宴亲自猎了异兽,剥了皮,按照衢荼的尺寸做成软鞭,可谓是为衢荼量身定制了一件武器。 衢荼跟着时宴学鞭,寒来暑往,不知过了几个春秋,衢荼的鞭法终于大有所成。 他们成了最亲密的战友,在战斗时永远可以放心地将后背交给对方。 他们互相舔舐着伤口,也互相扶持着前行。 他们从未说过情爱,却早早地预定了对方的未来。他们约好,要一起成为神明,血刃沐剑和那位有眼疾的神明,待所有事了,他们再一起浪迹天涯,并肩看遍世间美景。 时宴满心欢喜地期盼着未来的生活,他以为衢荼也是如此。殊不知两人向来同床异梦,枕边人正是他苦寻许久的恶鬼。 这一次的刺杀来势格外汹涌,衢荼为时宴挡了来自后背的致命一击。 时至今日,时宴也没有想通,衢荼为什么不让自己死于那场战斗中,自己的死亡不正是对方希望看到的么。 衢荼受了重伤,伤势甚至比当时时宴捡到他时还重。 他们取胜时,衢荼瘫倒在时宴怀中,他面若金纸,气若游丝地握住时宴的手,笑着说:“宴,我们赢了。” 时宴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拉回衢荼飞速流逝的生命,他已经目睹过一次至亲死在他面前的场景了,他没办法再遭受一次。 他是乘黄,他一定有办法。 有了,骑上他就可以增加五百年的寿命,这样衢荼就不会死了。 他变作了兽体,叼着衢荼就要往自己背上甩。 衢荼摇摇头:“不要白费力气了,没有用的……” 时宴悲痛欲绝抱着衢荼,他明知道自己做什么都没有用,但还是徒劳无功地往对方体内输送着自己的真气。 就在他以为对方马上要一命呜呼的时候,对方若有若无的呼吸居然逐渐变得平顺了起来。 时宴大喜,更是竭尽全力救治衢荼,直至耗尽自己最后一丝气力。
第20章 7.2 时宴筋疲力竭,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变回人形,他让衢荼枕着自己,而后沉沉睡去。 时宴是被丹田处的剧痛唤醒的。 他睁开眼,看到原本奄奄一息的衢荼正拿着他的钢鞭,钢鞭的前端深深地扎进了他的丹田处。 鲜血染红了时宴漂亮的皮毛,“滴答滴答”鲜血顺着皮毛落在了地上,这让那片大地看起来诡异而妖艳。 “你……” 说不清是因为伤心还是疼痛,时宴竟一句责怪的话也说不出口。 奇怪的是,衢荼的手竟然也抖得厉害,他扎入的位置竟然偏了几寸,没能让时宴一招毙命,更不像能剖出丹田的部位,只在时宴的丹田上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裂痕。 时宴在衢荼的眼里看到了眼泪和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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