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漆汩眉心一拧。 “我心道刺客多有舍身取义、玉石相焚之人,兴许不易克终。”姬焰道,“但又想各人各命,如水行道,何必过于忧怀。” “蝉夫子这样的仙人,竟不能说话?”那宫人道。 姬焰笑了下:“也许世外客降临人间,就是有一些桎梏的,不然岂非无所不能?” 后来骊犀常来藏书阁相陪,漆汩渐渐习惯了骊犀的存在,发现他常在下午来,不太爱说话。 漆汩有些好奇他到底长什么样子,曾悄悄地私下问阁里的大人。 那位年迈的司史听罢,笑道:“是位很英俊的公子呢。” “真的吗?” 司史说:“和汩殿下你同样英俊,只是骊公子锋芒更露些。” 漆汩听了却没法想象,十分失落。 有一日,仍旧在藏书阁快落钥的时候,漆汩被宫人搀着,正准备和骊犀说再见,肚子忽然不争气地叫了几声,他想起中午胃口不佳没吃上几口。 漆汩耳际一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漆汩扶着宫人的手,转身预备回寝殿,忽然听见几乎不怎么说话的骊犀在背后唤了一声“殿下”。 漆汩下意识地放慢脚步。 骊犀快步追上来,道:“我做了一种点心,想献给殿下。” 从骊犀的语气中,漆汩听不出任何别的情绪,似乎只是再平常不过的邀请而已,他想了想,说:“好啊。” 于是漆汩察觉到骊犀接替了宫人,他隔着厚厚的衣袖,小心地搀住自己的手,然后说:“殿下。” 漆汩随着骊犀的引导,慢慢地在异常高大的紫薇宫的宫道上行走起来。 一步一步,非常慢,漆汩想说自己其实看得到一些影子,但骊犀仍是无比小心,遇到门槛,骊犀会再次唤“殿下”以作提示。 那天落了一天霜,将无数天光反射进漆汩迷蒙的视线里。 因为看不清,那些数不清的光点就犹如满目星光与万古穹苍的所有星脉。 暂住的宫室里空无一人,骊犀将漆汩领进屋,垂下门帘挡住寒风,又将软垫铺好,引漆汩坐下,像是知道漆汩的疑问似的,解释说:“先生在神坛。” “你为什么没去?”漆汩不由问。 “从两日之交的半夜一直到中午,我会在神坛。”骊犀解释说,然后沏好热茶,又将炭盆推到漆汩不远处,漆汩还在想之前的话,想若如此骊犀岂不是刚从神坛回来就去了藏书阁? “殿下。”骊犀将一盘点心放在漆汩手边。 漆汩瞪着眼睛企图看看清楚,骊犀说:“是片状的。” “可以直接拿着对吧。”漆汩说,刚要伸手,骊犀又突然:“等等。” 骊犀从热水盆里取出布巾,拧干,试了试冷热,对漆汩说:“可以把手伸出来吗?” 漆汩乖乖伸出手,感受到手指一根一根地被热热的布巾包住,被细致擦拭,他登时乐了,道:“你以后要是娶亲的话,这样细心,很讨女孩子喜欢的。” “吃吧。”骊犀说。 那点心入口即化,带着一股花香,爽口不腻,看着似乎是桃红色。 漆汩吃得高兴,问:“这叫什么?” “桃花片。”骊犀说,似乎有些紧张地问,“好吃吗?” “好吃。”漆汩点头,笑起来,“我从没有吃过。” 了先生与骊犀在西亳流连了整个冬天。 那个冬天极冷,西亳下了七场雪,一场比一场大,最后浩荡得似乎能吞没整个西亳,一切都在飘扬的雪花里沉寂下来,将西亳染成白色,紫薇宫仿佛也盖上了雪白的毯子。 深冬之时漆汩冻得实在不想出门,总是裹着厚厚的裘衣躲在塌上,不再去藏书阁发呆。 骊犀便带着点心在下午来他的寝宫里找他。 点心的香甜气味在熏香和炭火中氤氲、飞腾。 年关之时,沉寂的西亳终于难得热闹,灯笼的光照亮了厚厚的白雪。 先庄天子没有子嗣,于是传给了弟弟,也就是如今的景天子,过了年关,就是即位的第十年了。 宫里的年宴上,景天子叫漆汩来见,漆汩像从前一样,行礼谢过天恩,再恭贺新年。 翌日,漆汩要骊犀带他去逛灯会,街上人很多,骊犀生怕他绊倒,紧张万分地跟着。 最后漆汩笑嘻嘻地提了一只五颜六色的鱼灯回来,在汪洋大雪里兴冲冲地问骊犀:“好看吗?” 漆汩莞尔一笑,脸颊在风里被白裘映照得如同新雪。 骊犀的声音许久之后才在簌簌的落雪声里传过来。 “……好看。”骊犀最终说。 到了黄帝祭祀灵元日那天,也即元宵,西亳的雪还未融。 当晚,姬焰与了先生寅夜造访漆汩宫室,骊犀托着一只药罐跟在后头。 漆汩被从床上叫起来,披着外衣,在灯烛下有些困倦地快要缩成一团,感觉要歪倒下去。 骊犀预伸手,姬焰却提前一步扶住漆汩,漆汩迷迷瞪瞪地叫了一声“表哥”。 “本不想这么晚来叫你,可我实在急得很。”姬焰说,“先生说他有法子治阿汩你的眼睛。” “什么?!”漆汩惊坐起,困意一扫而空,登时激动得连话都说不明白了,“您……您……我——” 漆汩险些喜极而泣:“需要……需要我做些什么吗?我该如何感谢先生大恩。” “无须如此。”了先生让骊犀说,“只是此药下去,你会如处……” 骊犀看着了先生的手势,神色暗沉,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姬焰急道:“小兄弟怎么不继续说?” 了先生安静地垂下手,并不催促骊犀。 骊犀吸了一大口冷气,好半晌才继续艰难地说下去:“如处冰火两重天、死生之一瞬,历经三月方止。” “什么?!”姬焰的神情登时一变,“先生之前并未提过……” 了先生打手势,骊犀代他说:“太子不能为别人做决定。” 了先生继而望向漆汩,骊犀比着他的意思,说:“汩殿下,且这并非一劳永逸的法子,之后每到寒冷的冬日,抑或若心神剧烈动荡,还是会变回原样” 骊犀的声线隐隐颤抖,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殿下……你还愿试么?” 苦涩的药香在殿里环绕,过了许久,久到好像时间都好像被拉长,其实也不到一炷香。 寂静的殿里,红烛爆出一朵灯花,漆汩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明白的。” 漆汩深呼吸一次,而后定定地说:“我愿意的。” 他欲伸手从骊犀手里取来药碗,骊犀下意识地一缩手,避开,少顷还是将碗递了上去。 漆汩微微一笑,将药碗抵在唇边,仰头咕咚咕咚,将那极苦的药液一滴不剩地吞了下去。 后半夜,漆汩就开始发热,脸颊变得无比赤红,过不了多久又惨白如纸。 恍惚中他听见姬焰怒气冲冲的声音,辗转时不知天昏地暗、时间流动,经常似乎会看见来骊犀影影绰绰的身影,喂他粥米,用茶水润他唇角。 有一日漆汩精神好些,被骊犀陪着去晒太阳。 “我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呢。”漆汩发着呆,随意说道,未几,他察觉到一只长着茧子的手将自己的手提起,抚到骊犀脸上。 漆汩心头微动,微风和煦,他随着骊犀的引导,将骊犀的五官、鬓角、下颔都触碰过一遍。 “你一定长得很好看。”漆汩说。 骊犀将漆汩的手塞回毯子里,说:“殿下好看。” “真的吗?”漆汩说,“我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你别框我。” 骊犀说:“没有骗你。” 漆汩问:“我一直忘了问,你的家乡在哪儿?” 没听见回声,漆汩于是又问:“不记得了?” 骊犀“嗯”了一声。 “还有什么印象吗?”漆汩问, “会梦到……”骊犀想了想,才说,“一只红色的鸟在天上盘旋。” “红色的鸟吗?”漆汩快要睡过去,“……我记住了……”
第21章 骊歌愁绝;心有灵犀。 缠绵病榻的三个月里,漆汩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等终于完全醒来的那天,塌边只有宫人,他一时被复明的欣喜冲昏头脑,什么也没顾得上,自出生以来见到的第一束清晰的光倒映在他的瞳孔。 漆汩贪婪地看着殿中的一草一木,所有的陈设摆件、蓝天白云,桌子的边角、衣裳的纹路。 他急切地想要看见母亲、二姐、父亲、大哥还有姬焰的模样。 对了……还有骊犀! 漆汩跳下床,要去找他。 宫人在后头直追,漆汩凭借着依稀的印象,跑到之前了先生与骊犀暂住的宫室中,然而那里空空荡荡,又恢复了从前无人居住的沉寂模样。 他措手不及,忽然被一种陌生的、从未出现过的失落感击中。 这时姬焰急急赶来,细致查看他的眼睛。 漆汩心里空空落落的,由得姬焰百般检查,怔怔地问:“骊犀呢?” “先生已经带着骊犀离开西亳,已有七八日了。”姬焰答,见漆汩果真好了不由松了一大口气,将一件外袍披在他身上,“这下父亲、姑姑就能放心了,姑姑已经在来的路——” “走了?”漆汩还愣愣的,“去了哪儿?” “不知道。”姬焰答,“若有缘,会再相见的。” 姬焰没料到漆汩会有这个反应,这时他忽然想起,虽然了先生离开与来时一般没有预兆,但宫人曾经提过,在离开的前一晚,骊犀曾在漆汩殿中守夜,日出方离。 天地浩大,四野茫茫,漆汩想,除了名字,他对骊犀一无所知。 以后真还能遇见吗? “赤色神鸟。”漆汩小声说。 “什么?”姬焰侧头皱眉,而后道,“是朱雀么?那可在南方呢,一年下不了一场薄雪的南方,冬天不冷的南方。” 漆汩一脚踏空在殿外阶梯上,如坠深渊,失重感令他倏尔醒来,此时此刻夕阳西下的光线柔和地照在窗棂上。 空气中漂浮着茶叶的香气,大巫微含笑意地看向他,悠悠然说:“小友,睡得好么?” 漆汩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般跳起来,未能说出一个字来。 “我见你心有魔障。”大巫道,“一时热心,帮你解了,你觉得可好?” 漆汩心乱如麻,一边摇头,一边向后退去,忽然脊背碰到硬邦邦的屏风边缘,他一个激灵,转身猛地打开门,冲了出去。 大巫望着他的背影,慢慢合上双眼。 漆汩甫一开门,原本在廊下静坐的靳樨敏锐地回过头,陪坐的葛霄转头刚欲说话,就见这大半个下午都没说话的靳樨脸色一沉,弃杯而起,快步将大口喘气的漆汩迎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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