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脸再见董哥,我能给他的补偿仅有钱。 我的狐狸,也像董哥那般瘸了腿。 * 1998年12月,工厂获得一笔外资。 上头告诉我,投资方希望能提高工厂的机械化程度,提升生产效率。 我和祝叶垂头听着,都认为这是件好事,直到上头又讪笑着说,那样每个车间可以减少大约十余个生产工人。 笑容僵在我的脸上,可是裁员的步伐却迅速进行着。 我上完夜班回家,门口总有那些个失业的工人跪在我鞋边哭,问我说他们没有钱,如何能养得活孩子? 这不过是一次描述,可我经历了成千上百次这样的围堵,见过数不清的泪水。 我心如刀割,纵然祝叶和项桐以我的前程为理由,试图拦下我,但我最终还是动摇了。 我决定帮帮他们。 * 1998年12月—1999年2月 我怂恿手下其他工人随我一道罢工,以此来威吓工厂主来恢复对其他工人的雇佣。 我知道这听来极其愚蠢,但这在当时的我看来,这是唯一的路径。 * 1999年2月,在我的鼓动下,步步高升工厂出现了大规模罢工停工。 可随之而来的不是黎明,是夕落后的浓黑。 因为这场罢工行动,工厂上层意识到工人数量过多,对他们的工厂指挥、领导权造成了不小威胁,便决定进行更大规模的裁员,以此坚定机械化发展的决心。 参与了罢工行动的工人首当其冲,先他人一步丢掉了工作。 那之后是我身边的更多人。 然而,我这一主要策划者却毫发无损,依旧留在了工厂。 我没能为被辞退的工人争得权益,工作甚至还很稳定。他们怀疑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将我骂作了“双面人”。 * 1998年3月,我听说,我手下有三个被辞退的工人自杀了。 里头有一个同我亲近些的弟弟,那人有个表姐,也在我们工厂干活。 我问她,竖碑了吗。 她告诉我,没钱办葬礼,碑竖不起来。她弟的遗体烧了,骨灰扬进了海里。 那时,狐狸劝我要尽快撒手,可我在巨大负罪感与不甘心的笼罩下,选择了一意孤行——以更为偏激的词句去进行反机械化宣传。 * 同年4月16日,董哥答应进行机械化发展宣传,并以自个儿的残肢为例,展示机械化过低造成的恶果。 我躲在人群里,远远看见坐在轮椅上的他。他冲那些个站在我对立面的怪物温声说出鼓励的话语,他要人们正视机械化带来的好处。 我心如刀绞。 那感觉就好若是我供奉在神龛一年又一年的泥神,将大恩与福分撒给了我的仇家。 我藏在人群里,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一面因为他如旧的笑容减弱了自身的负罪感而有些飘飘然,一面痛苦得流下悲惨的泪水。 我的精神一霎变得错乱不堪,在我的记忆中,我晕了过去。可在他们口中,我冲上前扯乱了董哥的衣领,狠狠揍了那人一拳,随后晕倒在了他的轮椅边。 可是很奇怪,我不记得我打了董哥,可我记得他面上失望又怜悯的眼神。 * 后来我变得更加疯狂,变本加厉地丑化工厂的机械化发展。 可是没用,工人们还是失业了。于是他们恶狠狠地咒骂我,骂我让他们白干一通,还丢了工作。 他们骂我“没用”“窝囊废”“狗腿子”。 社会上的其他人也骂我,那几位不幸丧子的父母更视我如社会渣滓,他们骂我“杀人犯”“谎话精”“忘恩负义”。 那董哥、项桐、祝叶呢? 他们也对我失望了吗? 我好害怕,怕得不能出门,一踏出屋门便会呕吐和晕厥。 我只能抱着我那瘸了只腿的白狐狸瑟瑟发抖。 * 1999年5月9日,我在精神病院醒来。 那时我的精神状态很差,偏执地认为是董枝他们辜负了我。 我恨他们,恨他们没一个人选择我。 我又很想念他们,于是每天的乐趣只剩了在笔记本上自言自语。 我见到医生和护士会高声尖叫,我怕他们揪住我的裤脚,说他们对我很失望。 不要对我失望。 * 后来我开始画画了。 我画了董哥,他烧焦的两腿变作了蛇身,上头的鳞片一定要如同狐狸那般雪白发亮。 他一定要最漂亮。 我画了项桐,给他画作一只狡猾的狸猫。 唉,你知道吗?哦,只有我知道……项桐他个子虽然生得高,可是他的身板总练不大,干起农活很吃力,那我便给他一个健壮的身躯。 我画了祝叶,给了她三只眼,希望她看人看事都更仔细些,别总为了些小事同我吵。她野心很大,我便给了她鱼鳍也给了她羽毛,跃龙门还是扶摇直上,她自个儿挑吧。 我也画了我自己,可是什么也不改,什么也不添。 我不需要获得什么,我只要有一间客栈,里面住着他们和我就够了。 * 1999年6-11月,是我此生最为浑浑噩噩的几个月。 那几月里,我多数时候都在一个人待着,甚至只有缩在角落才能让我获得安全感。 或许为了能让我感到安定,我的那间病房被漆作了绿色。 很浓很浓的绿色。 那几个月,我的狐狸不见了,可我没有意识到,我只是蜷缩着,像是被困在了绿屋里。 单调乏味的绿引起了我的逆反心理,于是我为它添上过好多抹红。 取染料的过程说不上轻易,故而颈子,十指,手腕,腿脚,甚至于面上都留下了痕迹。 * 偶尔会有人来看我,来得最勤快的是项桐的弟弟项冬,他会陪我聊天,然后听我说很多很多胡话。 项桐和祝叶不常来,来了也都给我摆脸色, 他们总问我这几日过得如何,从不说自己。 还是项冬告诉我,那时他们皆已经升职了,如今一月能挣的钱,叫我想也不敢想。 可是董哥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 * 我是在1999年11月彻底清醒过来的,也是这时才蓦然记起项桐在我耳边说过董哥的死讯,项冬和项桐也几次将我父母车祸身亡的噩耗说与我听。 那一瞬间,我崩溃得说不出话,心脏震得我头脑发涨。 然而便是下一秒,我发觉我的狐狸不知何时消失在了我的眼底。 狐狸没了,我在大夫面前痛哭流涕。 那大夫却说,这样是对的,是正常的,恭喜我,我的心理疾病得到成功医治。 他说还要有一个月的观察期,我擦干眼泪,说好。 那段时间,我曾有感到痛苦和恐惧,可是我怕我若是说我身体不适,我可能一辈子也没办法从这里出去。 * 2000年跨年钟声敲响前,我已回到了老家的新房。 ——那个用我寄回来的钱建的,我从未亲眼见过的,弥漫着死寂的新房。 2000年啊,新的世纪,崭新的未来。 我这个没了理想的人儿,在这混什么日子呢? 【杀人犯,窝囊废,不孝子,米虫,废物,蠢货,没良心的,忘恩负义,双面人……】 那些称号在我眼前循环跑过,眼泪却像是变作石子一般凝在眼里掉不出来。 我有点累,也依旧怕他们失望, 可我不想再看绿。 我想看一点蓝,再看一点红。 我坐在浴缸里割了腕, 很快被冰凉的冬潮所淹没。 *** 【2000年车间班组长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 ①祝叶 问者:你与钱柏是什么关系? 祝叶:同事,我和他的入职时间仅仅差了一周……好吧,他是我的好友。 问者:听说你是第一个发现钱柏尸体的人? 祝叶:不、不是……但我不想聊这个,可以换个话题吗? 问者:钱柏在精神病院诊疗的那段时间,在本子上给你作了一副画像,大致形像是羊角鱼鳍,眉心生了第三只眼,手臂长着几根青羽……你知道理由吗? 祝叶:其他的部分不清楚,长羽毛倒是有点思路……估计是想嘲笑我吧?他从前总说我心比天高…… “笑我想飞却不能飞。” ——— [祝叶自述] 我小时候家里有过一段发达时期,爸妈出国带我见了不少世面。后来我爸被合夥人骗了,欠了一屁股债,几乎是一夜间家徒四壁,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和人说话都扬着脑袋,很傲慢。 后来再长大些懂事了,学会了收敛心气。 1985那年我才18,便进了步步高升,在那儿遇着了董哥、项桐和钱柏。 你知道吗?那俩人个性很不一样,但是不知怎么玩得就是很好。 董哥身子健壮,性子却比咱们厂里的女人们还要软和得多,要说他像什么,大概像咱们那厂里的锅炉,什么火气都能包着不露。 他不管何时都是笑着的,一直笑,被上头骂了也笑,被下边说了闲话还是笑,委屈也笑,难过也笑,有时候笑着笑着,他没哭,我们这些比他年纪小的已经哭了。 钱柏他是团火,被董哥他含着才不露那些恼人的尖儿。 他热情啊,但是情绪兜不住,容易得罪人。得亏有董哥处处替他收拾着,他才能在这厂子里站稳脚。 钱柏他特疯癫,总狐狸长狐狸短地说着,就只有董哥听得津津有味,还陪他聊。 神经病。 我对96年印象很深,那年钱柏他升了一职,当上了车间班主任。当年我29啦,没成家,家里都着急催我结婚。我不想成家嘛,实在崩溃,便跟董哥说我心里苦。 我在他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说我干脆随便找个人嫁了算了。 钱柏升职后工作忙,平日里不常见,那会在门口听到我俩说话,却连鞋都没脱就跑进房间把我一顿好骂,冲我发了好大一通火,说我自暴自弃。 我被骂得委屈,也同他吵,和他吵了一晚上,还是董哥和项桐拦着,不然我高低得把他揍一顿。 后来工厂搞机器升级,钱柏他是班组长嘛,要顾上又顾下,想叫工厂好,又怕抓太严,叫下头工人们丢了工作,日子过不下去。 那段时间他半夜都不睡,拚死地干活,犯了很多错,也忘做很多事儿。他当时忘了清理锅炉的水垢,叫那东西砰地给爆了,炸断了董哥的腿。 董哥腿废了,没法再干工,叫工厂辞退了,工伤事故赔偿一直没下来。 钱柏起初心愧得不行,后来工厂机械化发展目标下来,他却一心扑在宣传机械化的坏处上,连救命恩人都给忘了。 你想想,他当时都魔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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