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看到董哥受伤,心里可难受。机械化低就是这么个下场,很多危险都发现不着。我当然很心疼职位削减,但是我不想再见着其他人因为这份工作,如董哥那般出意外,那般不当心可是要搭上自个儿的后半生啊! 我支持工厂改进,听说董哥家日子过得很艰难,灵机一动,想到叫董哥来宣传推动机械化,既能助力工厂发展,也能解董哥的燃眉之急。 这当然是个好事。 你知道的,董哥心肠好,当然不愿意叫工人失业,可是我同上边说好了,只要董哥来,就立马批下赔偿款。 董哥家里还有老人要赡养,日子过得很拮据,听了这话,还是想了很久。 他最终答应了。 后来我听说,董哥在宣传游行时被钱柏甩了一巴掌。 再后来钱柏的宣传语越来越偏激。哦,听说他扇董哥巴掌前,一些工人还因为受他影响,情绪崩溃,自杀没了。 而后……而后钱柏就疯了,被送进了医院。 我去探望董哥的时候,董哥还是像以前那样笑,只是嘴里一直念叨着对不起钱柏。我给董哥倒水,说他自个儿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究竟有什么错? 我把钱装在牛皮纸袋里交到他手里,又说我这几日忙,下一周再来看他。 董哥说好。 我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董哥的消息,是在三日后。 他自杀了。 我哭了好些天,后来再提起那件事时已经麻木了。 那罪魁祸首在医院里头,由医护人员好吃好喝伺候着,钱是我和项桐一块凑的。 我一周有三天会去看他,那时他已经认不出我了。 但有时我还是会从他嘴里听到我们的名字。 他的病养得不错,5月进的医院,11月初差不多就好了,是12月中旬出的院。 跨入千禧年的那夜,我和项桐约好了,要去钱柏家乡那新宅里头一块庆祝庆祝。 可惜的是,路上耽搁了,车子在弯弯曲曲的泥路上绕的时候,跨年的钟声已然敲响。 我们当然没听见,但我们看见几乎铺满整片夜空的烟花。 很漂亮,要是董哥和钱柏也在就更漂亮了。 我们拿着备用钥匙打开他的新宅大门时,已经接近2:30了,灯亮着,但是没见着人。 我们原先还以为是那人幼稚,想同我们玩一出捉迷藏! 于是我们喊着他的名字,找起他来。找着找着,在浴室找到了红色的一缸水、水中的他,以及瘫坐在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项冬。 我一辈子也不原谅钱柏……去他妈的狗东西! ————— ②项桐 问者:你同钱柏是什么关系? 项桐:发小。我们俩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问者:你有意识到钱柏对你的憎恶吗? 项桐:呃……说不知道是假的。可是你想,人嘛,这一辈子累死累活,为的不都是讨一口饭吃?什么理想不理想,和我不搭边的。我承认我为了混得更好些,奉承巴结人的事没少干,但归根到底咱们都一样是干脏活累活,哪还能分出个高低贵贱?钱柏他心性高,瞧不上我这样的贱骨头嘞! 问者:你同钱柏关系完全破裂了吗? 项桐:大概算吧……可你要知道,我不是他和董枝那样的聪明人,我本事不大,但我也要供家里人吃饭啊,我怎么就成恶人了? 问者:钱柏在精神病院诊疗的那段日子,为身边人都作了一副画像,而你在其中虎背熊腰,花脸如狸,口生虎齿,掌生尖爪。他为何这样画你,你可有眉目? 项桐:都花狸了,奴颜媚骨,老奸巨猾呗! ——— [项桐自述] 我是山沟里出来的,小时候家里穷啊,爸妈拉扯我和我弟长大不容易,那时候村里同龄的小孩也都没啥志向,钱柏他是个例外。 那小子和那些成天想着上房揭瓦的混头们不一样,他从小学就开始和我讲他要成为一名专业技术工人,想要掌握专业生产技能啥的。那时候咱们才多大啊?哪里是谈那类摸不到边的东西的时候,我纯粹就是兄弟做到底,听他讲话罢了。 但说实话,我很佩服他,他的脑袋很灵光,学东西很快也很踏实,而我比起他要笨得多。 不过我虽事事都干不精,到底是家里的大儿子,是以后的顶梁柱,我没有钱柏那么大志向,单单想叫父母少吃点苦头,叫我弟也能踏实上学。 我俩的关系一直很铁,高中毕业后我俩便一块进了厂子当学徒,干的活又脏又累,可是那时的我们能找到挣钱的地儿便已感恩戴德了。 后来嘛,他技术活干得好,被提拔成了车间的班组长,说嫉妒不至于,我顶破天也就是有点羡慕。 我知道我不如他,也清楚我一味蛮干绝对干不出什么东西来,我肯定得找点路子啊! 于是我在工头身边点头哈腰,时不时说些那人爱听的话,小心翼翼地哄着,又把那人的吩咐照单全收,从不违抗。 97年底,厂里大规模引进新技术,大概是我表现出了强烈的接纳新技术的意愿的缘故,我在98年4月成功升职了。 好不容易获得机会,那肯定得卖力干啊! 可偏偏在这时候,钱柏来找了我。他不由分说便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还问我知不知道因为那些破机器,车间里多少兄弟都失业了?知不知道现在几乎每个厂子都在裁员,那些兄弟连讨口饭吃都难。 我他妈能不知道吗?! 可我能怎么办?放着好不容易等来的升职机会,同他揭竿而起,指着大老板的鼻子骂他个爽,再逼老板重新雇佣那些人? 我也要吃饭的啊!我家里有大有小,我弟弟喜欢读书成绩也好,我还想送他去上大学呢…… 我能怎么办? 我们互不能体谅,自然而然疏远了。 其实我那会还很在意他啊,我总想打听他的消息,却不知道多少次从别人口中听来,他说我是个没义气、只知道阿谀奉承的小人…… 我那时想,他说得对。 一个从来看不起我的兄弟能比挣钱养家重要? 我和他断了联系后,就不再关注他在干什么了。 再一次听到他的消息,已经是他怂恿失业的工人兄弟闹事,害得工厂停工,老板再一次考虑大规模裁员的时候了。 钱柏那蠢货彻底疯了。 在我看见他那癫狂的眼神时我便意识到。 他沉迷于组织那些自个讨不到丁点好处的东西,也听不进我和祝叶俩“没人性的畜生”的话。 听说他还和家里人闹了不小的矛盾,拒听电话就算了,过年也不回家,单知道往回寄钱。 他妈的不孝子啊…… 比起这些琐碎事,最让我不安的是,即便我同钱柏他不常碰见,可我都发现了,董枝出去宣传机械化的头一天,钱柏就把自个儿整进了病院。 妈的,他大概是命里就克我! 这种无异于天塌的坏事,我当然没敢告诉他爸妈,只能匆忙跑去病院看人。医生说他得了妄想性障碍,我不懂,但我知道要想治病得花不少钱。 可他生病了,我能怎么办?总不能让他就那样下去吧! 我和祝叶自掏腰包帮他垫了医药费,反覆叮嘱他日后痊愈了要记得还钱,毕竟我俩的钱也不是风刮来的,更何况我还得供弟弟读书呢。 总之,我也不是个闲人,由于升职以及厂内人员的大规模削减,再加上还得尽快掌握新机械的操作方法,我很快忙昏了头。 现下想来,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他,还是在董枝死的那日,那日是……99年的8月23号…… 我看着他消瘦的脸,亲口告诉他说董枝走了,可他只是用一副呆傻样盯着我,显然什么都不明白,什么也不清楚。 他妈的,董枝便罢了,他连自个父母出事过世也没反应啊! 我在他病床前哭了一宿,再没闲工夫见他,原想着过年的时候领着弟弟同他一起吃顿团圆饭,可千禧年的脑袋还没来得及冒出来,他就割了自己的腕。 啊……该说什么才好…… 钱柏啊钱柏,你对得起谁? ————— ③项冬 问者:你和钱柏什么关系? 项冬:柏哥是我哥的好兄弟……大概吧。 问者:你知道钱柏和项桐关系破裂的事吗? 项冬:知道。但这并不妨碍我和柏哥保持联系,其实这也是我哥默许的,他那人就是嘴硬心软…… 问者:听说你是第一个发现钱柏身亡的人? 项冬:是。 问者:钱柏在日记本中提到你的次数尤其多,但一会儿是小冬,一会儿是阿冬,你对此事知情吗? 项冬:知道的。自打柏哥生病了,我空闲时间几乎都陪在柏哥身边。他自从生病以后就很不清醒,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 [项冬自述] 我很小就认识柏哥了,可真正同他熟络起来还是1997年,那年我高三毕业,来厂里打临时工挣学费。 我被柏哥带进车间里,柏哥面上热情爽快,骨子里又很温柔,教我技术操作上的事时尽心尽力,毫无保留,从不会嫌弃我学东西慢。 我一直以为他便是我见过最完美的人,比那董大哥还要好上些。 可自打98年末厂里机械化改革开始,一切都开始变味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腐烂了,厂里从早到晚都弥漫着一股叫人发晕的气味。 ——大哥同柏哥彻底闹翻了,但这并未影响我和柏哥的关系。 有一日,我在柏哥家门口等他,他那会儿刚领着工人们讨公道回来。 我瞧见他满头的汗,忍不住问他——他这又是何苦?有什么必要呢?科学进步是大势所趋,我们不可能阻碍技术发展。有了机械,董哥的腿兴许就不会废,厂里生产成本降下去了,效率也更高了,何乐而不为呢? 柏哥听了我那番话,神情忽而变得很严肃,他说,人不能总是看着自己。他还问我,是不是只要失业的不是咱们,咱们便能装瞎子。 我悻悻找藉口逃了,后面有一阵子也都没脸见他。 直到某日大哥问我能不能去医院帮忙照顾一下柏哥,我这才知道他生了病,而且病得很严重,病得哪怕我在他耳边说他父母去世了,他也只会笑的程度。 在意识不清醒的病院生活中,他拿起了画笔,我先前听我家大哥说过,柏哥是个全才,什么都会一些,因此在看到柏哥画画时,我并不觉得奇怪。 我好几次拿起他的画册,上边是类似于山海经插图那样的异兽。起先我不怎么放在心上,直至他开始给那些怪物署上我再熟悉不过的几个名字。 原来那个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人是真的疯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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