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还未有人开口,只听得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像是将死之人发出的哀鸣。 李贞泽捂着帕子咳嗽,腰弯得很深,瘦得几乎脱相,一副油尽灯枯之相。 而他的妻儿均端坐不动,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底的冷漠一如李贞泽。 好半晌,李贞泽终于缓过来了。 这时,李巧妤面露不忍,上前给他倒水,服侍他喝下。 高琼枝冷眼旁观,没作声。 李青辞开门见山:“爹,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李贞泽拿着帕子擦拭唇角,朝高琼枝投去一眼。 高琼枝得到授意,适时开口:“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家的小孙女,年方二九,昨日他夫人邀我过府吃茶,那姑娘我见过了,品貌才情上佳,他爹也在工部任职,对你还算满意,不知你什么意见。” 李青辞喝了口凉茶,淡淡道:“没什么意见,想必这姑娘定能觅得佳婿。” 高琼枝一听,气得攥紧筷子,低着头没说话。 李贞泽倒是神色如常:“你想好了,若你不尽快完婚,等我一死,你就要守孝三年。” 李青辞道:“无碍,反正我自小守孝,守惯了。” 李贞泽沉默了。 席间好一会儿没人开口。 李青辞自顾自吃饭。 静默片刻。 李贞泽道:“我会向圣上陈明,让你夺情留任,不必离职丁忧。” 李青辞无可无不可,点头道:“全听您安排。” 李贞泽抬了抬手,永善立刻过来,扶着他往外走。 高琼枝急了,喊道:“老爷!” 李贞泽语气淡然:“他的婚事随他的便,我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何必操这个闲心。” 说完,他继续慢慢走着。 李青辞扯唇一笑,冲着他的背影,真情实意道谢。 李贞泽压根不看重子嗣,不然也不会把自己唯一的儿子丢在乡野数年不闻不问。 即使子嗣不丰,李贞泽这么多年也没有纳过妾,对两任妻子生的孩子在某种程度上一视同仁。 李青辞被扔到乡下,李巧妤在他身边长大也没好到哪去,从没抱过李巧妤一下,唯一的区别是,李贞泽在面对李巧妤时,没有那股自心底而起的厌恶和鄙薄。 待李贞泽远去,高琼枝温声道:“妤儿,你先回房。” 李巧妤瞟了她娘一眼,又快速看向李青辞,乖乖起身离去。 等女儿一走,高琼枝“啪”的一摔筷子,看着李青辞气不打一处来,高声道:“你看清楚局势!你爹虽然官位高,但他快死了,人走茶凉,如今都御史家的小姐愿意嫁你,你已是高攀,难不成你还想尚公主?还是要娶天上的仙女!” 李青辞平静道:“我没有娶妻的打算。” 高琼枝闻言拧眉,冷哼道:“再过月余,你都二十四了!你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你都满地乱跑了,你到底是另有打算,还是一山望着一山高?” 从李青辞中秀才开始,她就开始在京城悄悄寻摸好人家,等他中举后,列了五位人选寄信给他,全被他驳了。 她明白待价而沽的道理,以为李青辞是想等到高中进士,到时候能选择更好的岳家。 可如今一切尘埃落定,这都当值几个月了,来提亲的足有数十家,全让李青辞推了。 面对高琼枝的咄咄逼问,李青辞平静地回答:“我说了,我没有娶妻的打算。” 高琼枝气笑了:“你的意思是你要当个寡汉?” 李青辞摸着腕上的珠串,抿唇不语。 高琼枝见状,气得端起茶一饮而尽,全无平时的温婉。 “李青辞,你脑子清楚些!趁你爹还活着,余荫仍在,你抓紧把婚事定了。” 李青辞叹了口气:“我爹都不操心这些,你又是何必呢?” 高琼枝冷嗤道:“像你爹那种冷漠寡情的人有多少,他一死了之,不管身后事,我做不到这么绝情,自古长幼有序,你不成婚,我女儿怎么办。” “妤儿十岁的生辰已过,再过两三年就该议亲了,再者说,你爹一死,你一直不成婚,旁人怎么看我,继母也是母,不知情地会以为我苛待你,故意不给你张罗,压着不让你成婚。” 李青辞放下筷子,摸着腕上的珠串沉思,片刻后,他缓缓道:“我十五岁那年,由父亲做主,在老家定了一门婚事,一切仪程皆定,却在迎娶前夕出了岔子,未婚妻意外落水不知所踪,即使亲迎未全,我仍将其视为发妻,此心永生不改。” 高琼枝听得一愣,她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你爹什么时候给你定亲了?” 李青辞没回答,继续说:“以后你出去跟那些女眷交际,就说我已在老家娶妻,只不过出了些意外,娘子未在京城,这样就不妨碍妤儿嫁人。” 高琼枝回过味来,简直气笑了:“你当别人这么好诓骗?” 李青辞道:“我刚到京城不久,许多人对我的底细并不清楚,何况丰水县距离京城颇远,这种私隐的事也不好打听,再者,我爹一死,家中无人在朝中做官,我现在只是在工部观政,并无实职,年龄又大,不是什么良配,撑不过两年,就没人说亲了。” 高琼枝冷静下来,细细思索他的话,确实是个办法,对年少发妻痴心不改,传出去也是个好名声,比寡汉强了万万。 李贞泽当年也是凭借这一招博得美名,备受清流青睐,自己也是因为李贞泽不贪女色,家中无妾的缘由才考虑嫁给他。 高琼枝道:“行吧,就先按你说的做。” 两月后。 时值初秋,天边夕阳将坠,院中精心打理的花卉依旧出现颓势。 屋内,李贞泽再难支撑,生命走到了尽头。 其妻小都候在床前。 李贞泽咳了一声,永善将两本册子呈给李青辞和高琼枝。 两人接过来,都没有翻看。 李贞泽行将就木,语气迟缓:“这是我名下所有的家产,其中择出八千两归于李青辞,这是玉香的陪嫁,东院也是玉香出的银子,但是她母女俩住惯了,就不搬了,将西院房契过给你,剩下的择出一半给夫人,其余的你们兄妹二人平分。” 三人都未作声,对此没有异议。 李贞泽慢慢闭上眼睛,交代后事:“操办我的后事时,不要张扬、铺张,简单设个灵堂吊唁即可,丰水离得太远了,灵柩不好往回运,就将我埋在郊外灵泗山,跟玉香合葬,她是我的发妻,理应如此。” 灵柩不好运?呵! 当初老夫人死的时候,李贞泽亲自押着灵柩一路走了四个多月将人葬在祖宅。 高琼枝冷嗤一声:“李贞泽,我呢,我以后死了埋哪?” 李贞泽语气没什么情绪:“随你,你还年轻,改嫁也随你。” “王八蛋!李贞泽,你真不是个东西!赶紧咽气吧!”高琼枝一把拽住自己女儿的胳膊,气冲冲走了。 李青辞敛目,沉默站着。 李贞泽突然轻笑一声:“我要死了,你开心吗?” 李青辞淡淡道:“不开心,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眼前,谁都不会开心,何况你还是我爹。” 顿了顿,李青辞又道:“我娘应该会开心。” 李贞泽默然,片刻后,他缓缓道:“她啊,若是人死后十八年投胎,她如今也两岁了。” 李青辞看着他,心绪复杂,问了一句:“你对我娘有过愧疚吗?” “没有。” 李贞泽答得毫不迟疑:“当初,我虽然是故意引诱她,借她上位,可我从未苛待过她,不曾疾言厉色,不曾纳妾娶小,在我任职户部员外郎后,我曾向圣上请旨,为她讨封诰命,可惜她没等到旨意下来就死了。” 李青辞没有接话。 李贞泽自顾自说着。 “我还想将她爹调到近京的遂宁府,可惜当时我位低言轻,等我有能力的时候,她爹早就不在了。” “后来,我任户部郎中一职,花费颇多心思给她外家弄到了盐引。” “我是利用了她,可我也打算还恩,是她自己命薄,死得太早,没等到后来享福,这不是我的错。” 对于李贞泽这番辩白,李青辞不予评价,将死之人,说什么都是枉然。 他只问了一句:“我娘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回来?她察觉自己活不长了,便给你寄信,可是等了一个月,等到死都没等到你,在她死后两个月你才回来。” 李贞泽脸上浮现迷茫,似乎是在努力回想。 半晌,他低喃道:“那时刚开年不久,户部要稽核、清点上年的开支,又要批复今年的预算,我当时为了功绩,选择去地方府县巡查。” “每天没日没夜、马不停蹄,两个月跑了三府十九个县,玉香寄的信在巡抚衙门,我并未收到,等我回到巡抚衙门交职,刚好收到你祖母报丧的信。” 李青辞听完,心里涌出一股无力,他抬手掩面:“我娘不知道,她以为是自己又哪里做错了惹你不喜,让你厌恶到死前都不想见她最后一面,她那时候总在哭、总在哭,隔一会儿就要我去门口等你。” 他三岁就已经知事,他能察觉到母亲和那些官员家眷交际时所受到的鄙夷。 那些人都觉得母亲配不上父亲,觉得母亲容貌、才情中下,又是小门小户出身,外家还是商贾。 父亲对母亲总是冷淡寡言,母亲常常因为他的一言半语,思来想去、寝食难安。 许久,屋内再未响起声音。 正当李青辞想离开时,他爹又开口了。 “这是你娘自己的问题,她总是多思多虑,有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浑身透着一股小家子气,拘谨又局促,一天到晚惴惴不安,她……” 语气停顿一瞬,转而又道:“本来你还有个同胞妹妹的,那时你两岁多,你娘思虑过重,身形消瘦,五个月的时候没保住孩子,事后经常以泪洗面,这才伤了身子。” 李青辞闻言一怔,他不知道,没人跟他提过。 李贞泽不知为何,又重复一句:“是你娘自己的问题,是她没保重好身体。” 李青辞气极反笑:“她思虑烦扰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冷待她!给她口吃的、弄两件好衣裳穿就不叫苛待吗!” 对于儿子的怒声诘问,李贞泽神色淡然,面上没有半分触动。 他的视线定格在李青辞脸上,盯着李青辞的眉眼看,笑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扔在乡下吗?” 李青辞懒得回答。 李贞泽依旧盯着他看,语气淡漠:“因为你像你娘,越长大越像,看见你我就觉得烦,索性眼不见为净,远远打发了。” 李青辞勾起嘴角,神情极其讽刺,他冷冷看着李贞泽,一语未发。 李贞泽移开视线,慢慢眯起眼睛:“本来我都记不清玉香的样子了,你这一回来,又让我想起来了,真是徒添烦扰,早知这样,就该在玉香死的时候,顺手掐死你,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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