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寻找了那么久、发誓要生生世世捧在手心里的珍宝,可望不可及的月神,居然谁都能踢一脚,踢到脏兮兮的泥沼里。 如果换在司羽心的位置,被权贵欺侮至此的那个,是楚惟呢? 光是这样假象,迦隐顷刻间体会到了怒火舔舐心口的戾气,罕见地与人类共情。 如果看到楚惟这样受苦,他会杀了所有人,烧光神庙、城市和村庄。一个都不会放过。 全世界都要为他的神明陪葬。 ——就像他一千年做的那样。 “我知道了。”兜帽之下,大祭司的紫瞳隐去暴虐,声线冷然,“这件事我会处理,该如何就如何,绝决不姑息养奸。” 算不算替天行道有待商榷,但借此机会铲除异己,他求之不得。 护卫队的长官张了张嘴,感觉自己此行就是来当冤大头的;早知道就应该立刻上报教廷,哪儿还需要兄弟们流血费力不讨好。 骑士长抱臂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似乎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毫不偏袒自己的同僚;思及主教派和祭司派多年的斗争,好像也说得通。 村里的话事人和受害人一脸不敢置信,但此前暗淡的双眼有了希望的光亮:“大人,此话当真?” “中央教廷是神栖之所,是菲亚兰最公正的地方。”他微微颔首,轻抚右肩,做了个敬神之礼,“吾主自有判决。” 可以不信主教,不信教廷,但菲亚兰没有人不信神明。其余几人纷纷做出同样的行礼姿态,低头不语。 片刻后迦隐收起手,目光扫一圈那几人,而后落在旁边发呆的小圣子身上,再轻巧收回来:“司家,还有别的孩子吗?” 话事人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面面相觑,又看向年迈的老人,最后点点头:“还有个小儿子,司羽心的弟弟,叫司酌律。” * 从前溯夜镇上也是有教堂的,每个周日都要去做礼拜。楚惟虽然说不上虔诚,但楚家的孩子该有的礼仪他都会做到最好。 进入中央神庙之后,他只需在恢弘的圣域穹殿接受教徒参拜,都快忘了小小的教堂是什么样子。 它由石砖和橡木建造,外墙爬满藤蔓,木质的屋顶被雨水和时光冲刷得微微泛白。 它并不会像中央神庙那样时时有专人维护、修缮,但它聆听的祈祷与愿望,却不比任何地方少。 大人还要讲些细节,见小孩子已经走神半天了,迦隐就让楚惟到旁边的小隔间休息。 楚惟不是听不进去他们的谈话,他只觉得太难过。 和事务繁杂、无心记挂细枝末节的迦隐不同,楚惟是见过司羽心的。他到神庙就跟着大祭司,又被石本卓等人伤害过,对主教派有根深蒂固的偏见,认为他们都不是好人。 但那个穿着见习执事浅灰袍的姐姐不一样。她会替他捡起飘远的围巾,会对他很温柔地笑,说,小殿下真可爱呀。 他只见过司羽心两三次,本以为她太忙,或者不再在教廷工作了。没想到竟是永别。 还是如此凄惨的方式。 小圣子剥开一点衣摆,看向脚踝上禁锢的金色细链。 它不是普通的金子,由神降之金、忏悔之银和七海之砂经过三十三天密炉淬炼而成,看起来极为纤薄,却刻着密密的神罚符文,绝对无法凭一己之力挣破。 圣子需要健康而纯净才能进行献祭,遴选后的十年间不能出差错,无论是想逃跑还是各种意义上的自毁。教廷能够通过金链感知圣子的状态,并进行进一步的操控。 原本这个权限所有教廷高层都有,但楚惟成为圣子之后,便成了迦隐的私有特权。 直到圣子成年、献予魔龙之际,它才会由大祭司亲自拆除——就像当初他亲手为他戴上的那样。 一端拴在他的脚踝上,另一段握在教廷手中。绝对约束,绝对控制。 金果。其他侍从。 司羽心。 自己。 都是线上的木偶,逃不掉被操控的命运。 教廷一点儿都不像想象中那样光芒万丈,根本是个吃人的地方。 人们总以为「深渊」埋在极北之地的雪原之下。 其实,也许近在咫尺。 一团软绵绵的金色从他的大氅里钻出来:“叽?” 奶团子绕着小主人飞了一圈,同他脸贴脸蹭了蹭,又去蹭他的手指,尽情撒娇,再抬头:“叽,叽叽!” 妈咪,这样有没有心情好一点呀! 小宠物自带调节心情的魔法,楚惟看到小粢,先前的沉郁已经散去些许。 他用食指挠挠小东西的角和耳羽根处,小粢眯起眼融化成一滩蜜糖,发出舒服的呼噜呼噜声。 撒娇够了,小粢飞起来,和楚惟的视线平齐。 它抖抖毛,又抖抖毛。 楚惟以为它痒,正想帮它继续挠一挠,见它从厚厚的毛毛里抖出一朵蓝色的小花。 一朵完整的圣灵之花。 楚惟:“……” 昔日的香粢糕小偷非但没有金盆洗手,反而变本加厉,进阶成了采花大盗——字面意义的那种。 他明白小家伙此举并不是贪玩,而是平日里见自己总是流连艾缇瑟尔花的花田、却又不舍得摘下,才主动“辣爪摧花”。 小粢头顶着花儿献宝,快乐地扇扇耳羽,豆豆眼晶亮:“叽!” 送给妈咪的礼物! 楚惟失笑,从它那儿接过,很珍惜地捧在手里:“谢谢你呀。” 艾缇瑟尔花出了名的娇气,不光体现在难存活,也同样难贮存,摘下来要不了几分钟就会枯萎。 然而从上一次去花田到现在怎么也有一天时间了,它仍和未被采摘时一样莹润娇嫩。 楚惟看看花,看看崽,再看看花,若有所思。 他养的这只小奶团子,好像有很大的本事呢。 忽然,“嗖”的轻响,屋顶灯盏应声碎裂,小小的房间陷入纯粹的黑暗。 石子掉在地上的动静清晰可闻,灯是人为打破的,有谁故意为之,借机进入隔间。 彻骨的寒意攀上楚惟的脊背。 他坐在原地没有动,果不其然,有什么冰凉而锋利的截面横过他的脖颈,同时嘴被谁的手掌死死捂住。 “不要出声。”那个声线听起来还有些稚嫩,但语气凶狠异常,“否则我杀了你。” 楚惟没能回答,应声的另有其“人”。 “叽叽叽——!!” 怎么有人敢这么威胁妈咪! 小粢气得炸毛,扑上来狠狠咬上那人的手。 “杀手”完全没料到还有帮手,明明提前确认了屋里只有圣子一个人在;当然,这个用耳朵飞行的小东西也的确不是人类,也不能说判断出了错。 看起来圆滚滚的奶团子动作起来相当敏捷,给了那人持刀和钳制楚惟的双手一边一口。 “杀手”吃痛地一松手,刀刃当啷掉在地上。 楚惟趁此机会挣脱他的桎梏,小粢更是立即挡在主人面前,耳语扇得飞快,气势汹汹龇牙:“叽叽叽,叽叽叽!” 再敢靠近妈咪一步,崽就跟你拼辣! 光天化日之下,奶团子能够完全隐形;在这样的黑暗时分,它的每一根毛毛又能闪烁着淡淡金色光芒,完全是个漂浮的小灯泡。 小粢的金光照亮那个胆大包天的杀手,和嗓音匹配,果然还是个孩子。 比楚惟大不了太多,十几岁的少年,有一双轮廓温柔的棕色眼睛,眼神却像狼一样凶悍。 看清这张脸时,楚惟呼吸一滞。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见到了S。 大半年前,一场大梦烧毁了《混沌》,他再也无法进入那个光怪陆离的幻境,再也没见过能够牵动他心跳的S。 眼前的少年模样和S惊人的相像,连嘴角下垂的凶狠弧度都毫无二致。 但他的眼睛不是金色,望向自己的目光更是天渊之别。 S的眼神总带着深深的爱慕与依恋。 但这个少年,只有提防和憎恨。 小圣子仍然原处,镇定得出人意料:“我不会呼救。但是,你要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他的嗓音柔软清灵,像散落一场薄而细的雪雾,带着抚慰人心的魔力。 少年像只不知为何被顺毛安抚了的小狼,边茫然自己的突然转变,边试图重新端起狠戾的架子:“阿姐……教廷的人害了我阿姐,我要你们偿命!” 楚惟没有遗漏此前大人间的谈话,闻言轻易分辨出少年的身份——受害者司羽心的弟弟,司酌律。 他的鼻梁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看着新鲜,才受伤不久,多半是和拜月城的士兵打起来留下的。 仅靠小粢发光还是不够明亮,昏昏沉沉的光线里,小圣子努力回想那个仅有几面之缘的执事姐姐的长相,不得不承认亲姐弟还是很像的。 司羽心明媚秀丽,司酌律比她多一分英气,因年纪尚小显得青涩,又因鼻梁上的疤平添一分野性。 楚惟也当过弟弟,虽然他那哥哥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小的时候也幻想过,自己要是有个血脉相连、手足情深的兄姐,会不会很多事情都不一样。 司酌律真的拥有楚惟想象中的好姐姐。 但现在没有了。 大人们提到过,司家姐弟俩小时候就没了父母,只有一个奶奶。奶奶年事已高,也许时日无多,到时候,司酌律就只有一个人了。 楚惟对少年隐隐生出点儿同病相怜,后者弯腰去拾地上的双头狼膝骨弯刀,衣角掀起,腰腹纵横交错的淤血与伤痕展露无疑。 他只有十三岁,和拜月城持械士兵比起来完全就是小孩儿;但他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发怵和退缩。 小圣子如今最专注钻研的就是祛病致伤的药,看见伤患明晃晃站在面前,条件反射伸手想去触诊。 司酌律猛地抽刀横于身前,弓背做出防御的姿态,恶狠狠瞪着他:“别碰我!” 楚惟放下手,眨了眨眼,没说话。 少年并未觉察到恶意,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儿太过了,吸了口气,移开目光,语气还是冷冷的:“离我远点,别以为我不会杀你。” 失恃失怙的幼兽对任何风吹草动怀抱极高的警戒心,楚惟曾经捡过流浪小动物,知道那是多么难以交付的信任,并不生气。 但男孩垂下眼睫,声音轻飘飘的:“你现在不杀我,再过几年,我也是要死的。” 他身形纤细,发丝滑落的罅隙看得见颈侧肌肤,玉一样白。 很脆弱,很珍贵,很需要人保护的样子。 司酌律认得他是圣子,当然也知道圣子是怎么回事。 八岁到十八岁是普照菲亚兰的无上荣光,十八岁之后,不过是深渊魔龙白骨祭坛上一块可口的小点心。 少年将狼骨弯刀插进腿上的绑带,神情阴郁,眼中却有无法掩饰的伤痛:“教廷的人,都不是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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