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楼见无大碍,只道:“我先下,你踩在我上头跟着。” 他走过去拿起那盏琉璃灯,伸手时瞅见里头灯芯摇晃得相当急促,动个不停,似是在提醒他什么。 谢九楼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一顿,只觉自己多疑,摇了摇头,把手放在灯笼顶上去勾挂钩。 岂知灯笼刚刚提在手上,笼子底下卧着的一条小蛇就这么在暗中探出来,爬上灯壁,猝不及防在他指尖咬了一口。 那蛇生得细小,咬得也浅,他一瞬吃痛,立时将那蛇从指尖扯下扔远,借着灯光查看手中伤势,掐住指节,将冒出的两滴血珠挤出来,又擦了擦,很快便无大碍。 宴光听着他吸气,便回头问:“九爷,怎么了?” “无事,”谢九楼又看了眼指尖,眼下已找不见伤口,提着灯说,“走吧。” 宴光瞥着这灯,问:“这便是观音泪烧的灯?” 谢九楼才意识到他并不知晓这灯融了观音血一事,只含糊点头:“到地下照个明,避免瘴气罢了。” 宴光听完,不言,等谢九楼扶着爬梯下去,自己便也跟着下了。 他的双目离开地面最后一眼,恍惚间瞅见地上,那些被烧死的红蛇,尸体乍然动了动。 甫一落地,谢九楼拾起火把,便见右手边一条窄而幽长的甬道。 他身后别着谢中鸥那根臂骨,心道奇怪。 早前跟白断雨商议时,老头子说当年他自个儿只管封印,封了楚氏剑便离开,善后之事是谢中鸥及下属所谓,他虽对此知之甚少,但也从信中知道谢中鸥请了凶兽在此镇压。 至于是何凶兽,谢中鸥并未细言。 难不成就是方才那堆红蛇? 谢九楼越感怪异,步子也慢了下去。 忽然,他耳尖一动:“宴光?” “九爷?” “你听。” 甬道墙壁之外,又像是前后两处,摸不清的方位里,有沙沙的拖行声。 那声音没有特定的轨迹,像是专为扰乱他的分辨,在四方挪动。动静虽小,却很沉缓,想是个身重的大玩意儿。 宴光登时头皮发麻,甚至觉得,沙沙声就盘桓在头顶上方,又不知何处,有双眼睛正盯着站在原地的他们。 “走快些,”谢九楼道,“找到伥鬼墓,必定比此处宽敞,若有什么,也活动得开。” 两个人一路朝尽头处去,一时过了几个拐角,已不知身处地上的何方,又下一个长长的土梯,因八角琉璃灯举在前头,照散许多恶气,倒也很顺畅。 就是那沙沙声叫人听得惊心,时有时无,尾随他们似的,从砖缝里渗出来,虽由活物发出,却无时不透着一股死气。 土梯下去,前方几步远,又是漆黑一片,连光晕也快吞没进去。 谢九楼试着往前踏,出了两步,脚尖抵着一硬物,他随即举灯到眼前。 咫尺之处,赫然一张青白人脸。 那人脸上皮肉已被蛀空了大半,露出白里发黑的一块颅骨,两眼空空荡荡,眼眶中似有神无形,虽黑黢黢的空洞,却像有眼珠子在同谢九楼对视一般。 谢九楼眉头紧皱,侧耳过去,只听颅骨里有细微的爬动声。 他正提防着,沉了眼思索,宴光在身后大呼:“九爷!” 身侧黑暗处弹出一块巨大的蛇头,连着身子,后半部分隐在黑暗里,毒牙约四寸来长,张口便能吞下一颗人头,此刻才一出现,便咬断了谢九楼对面那具伥尸的脖子。尸骨脆生生地断裂,脑袋滚落到谢九楼脚边,碌碌几圈,有两指宽的甲虫从骨洞里爬出来,壳上泛着幽幽绿光,一对眼睛转溜着,猛向上盯住谢九楼。 一刹那间,便冲到空中直往谢九楼眼球钻去。 他眼疾手快,拔出腰间短刀,抬手朝尸虫掷去,刀剑又稳又准,当即破开虫子膛腹,钉到了远处土壁上。 琉璃灯的光晕骤增,照亮一堂景况。 谢九楼垂眼,笑道:“够听话。” 灯芯窜动几下,左右摇晃,欢脱劲儿直冲平日里被他夸过的提灯。 话音未落,前头大蛇将头一转,张着血盆大口就往谢九楼的脖子上扑。 谢九楼闪身一避,往后退出一丈远,右脚后退抵住土阶底,堪堪刹住步子。 是了,这才是老头子所说的凶兽。 他退远后方看清,这陵墓至少四丈宽,大大小小的伥分列成数行往后铺,短时间内找不到尽头。 而入口旁边另有一侧甬道,该是蟒蛇的栖息之处,隔墙六尺高的地方有一条细缝,刚才这畜生向来就是在细缝里一直盯着他们。 眼下蛇头高扬,冲谢九楼哈气,蟒蛇的身体该有一人合抱那么粗,身长却不知几何,腹部以下拖在地上,看样子还有很长一段藏在甬道里。 怪异的是,宴光就站在旁边,蟒蛇视而不见,只管游走着对谢九楼发起攻击。 片刻后,他攀墙躲了几个来回,拔出墙上短刃朝蛇身七寸打去,哪知蛇鳞异常坚硬,是个刀枪不入的主,反更把对方激怒,瞳子冒着一片绿光,身体快升到顶上,对准谢九楼的方位俯身就是一口。 这样不行。 谢九楼看着直冲而来的一条蛇信,掐准时机在它咬合时蹬住身后墙壁往旁边撤开,衣摆被撕咬下一角来。 他一面躲,一面脑子里急急地转。 至少两百来岁的野兽,他硬碰硬,就是能逃出生天,也得舍了半条命去。 请兽镇陵这事儿,小时候父亲与他提过几句,此等凶兽,当年谢中鸥说好听点是“请”,说难听点,就是把这东西降了以后强行下血骨令,命它待在这儿,守着主子留下的东西。 如今这意思,看起来蟒蛇是守着这堆伥鬼,可伥鬼虽是谢中鸥所制造,到底跟谢中鸥的骨血关系不大。 况且方才它一出来便咬断了那具尸体的脖子,怎么看也不是这么个守法。 加之如今闯墓的是他和宴光两个,这畜生却盯着他一个人杀,除非是他身上有什么宴光没有的…… 谢九楼眸光一动。 这蟒蛇看似守的是陵中伥鬼,实则是谢中鸥留下的那根臂骨! 他把身后那根骨头抽出来,扯下衣袍,电光火石间朝张开的蛇口抛去—— 蛇牙咬到那根骨头,含住一会儿,颌间横亘着臂骨的蛇头略略低下,凝望谢九楼少倾,几息过后,退回了甬道里头。 一室寂然。 谢九楼后背出了身冷汗,倚臂歇息着,见宴光已缓步迈进伥鬼行列间查看,便提醒道:“注意尸虫。” 宴光没有回复,越走越深,最后停在谢九楼看不见的一处伥鬼后头,只有声音平稳地传到他耳中:“九爷,咱们今晚,就要烧了要土墓吗?” “不,”谢九楼渐感不安,直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宴光所在的那一列前头,对着宴光背影说道,“今夜先回去,还待言三一起来摸清楚氏剑的下落才是。” 他话说完,头顶传来渺渺茫茫的震动,似马蹄正从陵墓上头四面八方踏地奔来,密密麻麻,踢动如许。不多时,陵墓沙顶摇晃,窸窸窣窣落下土来。 谢九楼凝目望着上头,正分辨这一众马蹄奔忙是往何方,便见伥鬼队列中的宴光转身,拿出镀金令牌,冷冷道:“罪臣谢九楼,听天子令。” 谢九楼一愣。 一刻钟前他还想着,待会儿出去了,就着这身便装,去给提灯买袋新鲜的奶疙瘩。 怎么就要听天子令了? “逆臣谢九楼,今岁元月领命引伥,然阳奉阴违,勾结蝣族,以致上行下效,忤逆圣意,率三千十城军意图毁我大祁版图。现光传天子圣喻,携一万漠堑将士,即刻押解谢九楼回京,不得有误。” “漠堑大军就在墓外,”宴光放下令牌,“我劝九爷不要轻举妄动。” - 第一支点燃的利箭射到营地里时,提灯正抱着谢九楼的衣服醒酒。 睡梦中他听见此起彼伏的惨叫,四月的沙漠里,夜晚竟叫他愈发热得出奇。 一声长长的气鸣使他惊醒,那支带火的箭矢刺入他与谢九楼的营帐,顿时烧毁了大片油布。 提灯一跃而起,抱着衣服冲出帐外,一刻钟以前井然有序的营地眼下人仰马翻,已是横尸满地。 粮帐和伙房燃起熊熊大火,战马嘶鸣,人畜失控,他看见一具具正在燃烧的身体携裹着尖叫四处逃窜,黄烟满目间,他依稀辨别出那个向东匍匐在地,单手往前扒着沙土,一动不动的身影。 提灯冲过去,把洛桥翻身仰面朝上,本就不甚白净的少年此刻一脸尘灰,剩一副浑浊的眼白在提灯的呼喊下睁开。 他的膝盖和腰腹中了散箭,把火扑灭之后也于事无补,上头肠穿肚烂,下肢烧成焦肉,捂着肚子似是为了等待提灯来看他最后一眼。 洛桥把那只沾满血污的手伸向自己脖子,扯下在他身前挂了数月的平安符,那是他七岁的阿妹在他参军前偷跑进庙里给他求来的。 折成三角状的符纸被血浸得透透的,它从那只颤巍巍的手里被塞进提灯发凉的掌心。 洛桥死死攥着提灯的手,像攥着支撑自己活下去的最后一口气。他一张嘴,喉间就冒出源源不断的血液。 最终他看着提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却在费力扭过脖子,望了一眼营地以东的方向后,沙哑地吐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字。 “家……回不去啦。” 提灯在这一瞬眼前闪过许多面孔,有九十四,有阮玉山,有他的乌鸦和谢九楼的小狼,还有那两个死于生产和偷盗的女蝣人。他不明白这些来来去去的人的终点与归途,不明白他所见证的每个人突如其来的死亡是为什么,一如不明白眼前的大火是从何而来。 他拼命地思考自己从小到大目睹的每一场告别的缘由,可他发现他对一切都一无所知。他不知道九十四为什么被带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陪在谢九楼的左右,不知道乌鸦和小狼因何而死,不知道这场带来大火的箭雨又是谁的过失。
提灯想到了谢九楼。谢九楼一定知道。 洛桥的五指从他手背上缓缓脱落,提灯听见身后来自楚空遥的呼喊,接着即将射入他脊背的一支飞箭被楚空遥扔过来的扇柄弹开,他抱住洛桥的手臂被拉拽起来,楚空遥的话在耳边不太清晰,他只看到洛桥又重新躺回了土里。 三千人的营地杀起来并不需要多少时间,何况还是在群龙无首一团乱麻的夜晚。每个人临死前嘴里都在互相询问着“九爷”、“九爷呢”、“九爷在哪里”,问的人越多,他们就越沉默。 大火渐渐平息,提灯被楚空遥带上马背,他嗅到身后的营地里,一片被绝望笼罩的死气。
第84章 谢九楼从墓地出来,先看见满坟地周围拿着火把的漠堑大军,而后才发现在明晃晃的火光下,先前那些死尽的红蛇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小将军,”马背上的将领才在一年前兵败于十城军,亲自在谢九楼手下受降,如今已傲然一副睥睨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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