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大祁百年之患,若不灭反用,十年之内,必将为祸整个人族。” 谢九楼听见一声冷笑。 “阿九,孤不问,你真当孤不知。你烧伥是为大义,取出楚氏剑却是私情!”天子步伐停在他身前,“那个小蝣人,就值得你为他这样豁出命去?” 谢九楼眼睫颤了颤:“是。” “若孤不准呢?” “陛下准臣焚伥,解蝣族血咒,待臣功成,自当卸甲,不做将军,只做陛下的人。” 殿中陷入寂静。 一息过后,忽听天子开怀大笑。 “你还真是为了他自甘下贱了,”他俯下身,逼近谢九楼面容,猛然攥住谢九楼的左手,举到二人跟前,“你中的伥毒,只剩三月时间给你苟活。届时回来的,是孤的人,还是鬼?” “陛下的耳报神果然神通广大。”谢九楼面不改色,甚至一眼不抬,“臣赠陛下驱伥之术,此为谢氏百年密宗。待臣捣墓归来,天下伥鬼,独臣一人,献与陛下任用。” 他缓缓对上天子的眼睛:“一个活死人谢九楼,不比现在听话?” “那孤的伥鬼大军呢?你拿什么来补?” “臣生生不死,自当为大祁抛头拆骨,足以一人抵万军。” 殿前刮过一阵无名风。 “孤给你三个月。你最好全须全尾地死了,再全须全尾地回来。”
第85章 谢九楼在夜深被解开锁链,出了天子府。 宴光一直在他身后跟着。 ——“对了,”天子在他离去时不咸不淡地说,“三千十城军受蝣人蛊惑,犯上作乱,原地处死。你应该听说了吧?” 谢九楼没听说。
他在看见楚空遥和提灯二人独自追上队伍的时候就明白了什么,但一路都没有开口去问。 天上明月高悬,再过一日,就是十五了。 宫侍牵来他的战马,他跟着月亮走出天子府大门,在城门处停下。 宴光亦步亦趋,才跟着停下,便被蓦地往墙上一撞,谢九楼在眨眼间用小臂死死抵住他的喉咙,攥紧他的衣领,两眼遍布血丝:“三千个孩子……每个都是你亲自挑选的……有的还没提灯大……全死了!你下的令……是不是你下的令?!” 宴光也两眼发红,谢九楼对视良久:“……不是我。” 两个人在城门僵持半晌,谢九楼的手慢慢松开:“你我二人,最好做完各自的事,就以死谢罪。” 话音刚落,宴光的视线聚在他身后,呼吸微停。 谢九楼转头望去,提灯未着鞋履,只一身单衣,披着件青灰色锦缎长袍,双手握住他为他做的那柄灯杆,底下琉璃灯烛火葳蕤,在城门宫灯的映照下略显暗淡。 夜风吹过,便把他的衣袍拂了起来。 “谢九。” 残灯飘摇,他隔着夜雾喊谢九楼的名字。 谢九楼放下宴光,疾步走到提灯面前,只见提灯手掌皮肤再度皲裂,此时灯杆上已染了隐约血迹。 他紧了紧提灯的领子:“不是叫你回家?” 提灯说:“回过了。” 谢九楼无奈一笑,将他抱上马,自提灯身后牵起辔绳,再不管马下的宴光。 “那就再回一次。” - 谢九楼在回家的第二天把左手缠上了黑色的皮革,他先在房里跟白断雨关了一早上。 提灯的骨珠封印破后无法再封,为今之计只有尽快破了巫女诅咒才可见转机。 “那只有劳烦你……在谢府多住些时日,替我照看照看他。” “一个个尽给老子找事儿,”白断雨瞥着他,“你呀,先瞧瞧你自己吧。就你这伥毒,再奔波几百里,别说三月,三十天都难!老子到时候顶多给你收了尸,再耗尽半身功力替你把骨珠剖出来,放到那珠林里,也算留你一份魂魄,免得对不住你谢家诸位老祖宗。” 谢九楼垂目:“楚二他……” 自打回来,楚空遥就在自己宅子里闷着,不愿意来见他。 “放心,”白断雨凉悠悠道,“清明祭祀,你坟前少不了他一杯酒。” “你又何必如此,”谢九楼笑了笑,“若没这伥毒,我还真不清楚,该拿什么跟天子府那位谈判。” 如今好了,提灯能救,真要让他去天子面前予取予求,届时他神魂不在人世,无知无觉,倒也干净。 白断雨哼一声:“你这一辈子,到头来也就图个干净了。” 午间谢九楼找提灯吃饭,一进厅里,就见着提灯给自己左右两边摆了酥酪。 他指着其中一盘道:“给我的?” 提灯点头。 “那另一盘呢?” “给洛桥。” 谢九楼嘴角的笑收了回去,他把提灯从圆凳上拉起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绕过曲径回廊,谢九楼推开一道尘封数年的房门。 这是他父亲的书房。 自他父母双亡,谢九楼便命人把里头的书卷搬了出来,此后除非凯旋之夜,他从不踏此一步。 谢九楼领着提灯,将谢府令牌放到暗格吸石处,偏厅石墙应声而动,露出暗室一角。 那里明亮干净,谢九楼幼时曾误闯过一次,背后差点被父亲打丢了半条命。 如今再进,即便该找人教训他,也找不到了。 环墙有三壁都顶格放满了玉雕,全是一个人的模样。看书、下棋、练剑、骑马,数百个谢父的雕像安立满墙,个个栩栩如生。 提灯微微睁大眼,想抬手去碰,伸到半空又放下去。 谢九楼拿起一个放到他手里:“这是娘亲,亲手刻的父亲。” 他见提灯看得专注,便笑道:“好看?” 提灯抬头:“嗯!” 谢九楼眼底笑意更深:“我们提灯的爹娘,一定也很好看。” 提灯对着他弯唇,眼睛又黑又亮。 谢九楼同提灯在暗室坐下,拿出随身的锦帕——自打提灯手上总是破裂后,他便有了这习惯。 他把提灯的手抓过去,一点一点擦着提灯近日指腹新长出来的伤口,低低说:“父亲,是先帝的父亲养大的。阿爷与老夫人都故去得早,死在战场上,他便自小与先帝长在一处。” 他想了想,觉得这些提灯听不懂,便说:“所以他和那时候的先帝,像亲兄弟一样,像……你和九十四。” “后来父亲结识了娘亲,非要与她成婚,差点被长辈打断了一条腿——士农工商,堂堂一城之主,与门不当户不对的姑娘擅自成婚,犯的是死罪。直到先帝登基,他们才修成正果。”谢九楼擦完这只,又换提灯另一只手,“可即便先帝力保,也抵挡不住大祁的风雨。我的出生更是不被允许。族里旁支长辈扬言,只要爹娘他们敢让我出生接手谢府,就会把我当场掐死。可最后还是先帝保了我一命。 “他在我娘亲临盆时亲自派内侍传旨,向天下昭告我的存在。天帝八子,他赐我名‘九’,自小更是让我随意出入天子府与六皇子朝夕相伴。连我二人的箭术,也是他亲手教的。” “六皇子,知道吗?”谢九楼转头对提灯认真解释,“就是昨晚我出来的地方,里面那座宫殿里的人,就是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六皇子,现在叫天子。” “天子?” 谢九楼凝视着提灯,弯了弯眉眼:“天子。小时候,我还没遇见提灯,就是天子对我最好。” “我以前养过一只小鹿,”谢九楼捏住提灯下颌,捏得提灯直皱眉,“它的眼睛跟你一模一样。后来有一次,我不小心让它被父亲发现,父亲就把它杀了。父亲告诉我,没有保护所爱的能力,就别让他们处在危险之中。我那时候不懂,只知道伤心,是天子陪我说了一夜的话,带我骑马,同我练剑,做我的消遣。” 提灯说:“他很好。” “他以前很好。”谢九楼放下手,环视满屋玉雕,“可人心易变,覆水难收。高处不胜寒,总叫人变得冰冷。他太孤独了。” “孤独?” “人没有爱,就会孤独。”谢九楼说,“我以前也孤独,但是我遇到了提灯。” 提灯又抿着嘴对他笑。 谢九楼知道,提灯一遇见自己听不懂的话就这么笑着糊弄他。 他缠着皮革的左手握住提灯后颈,不轻不重地揉着:“提灯,这个世上有许多东西能杀死一条生命:战争,疾病,天灾……但它们都杀不死爱。唯一能让爱存在和消失的,只有我们自己。” “娘和父亲是这样,洛桥也是。”他慢慢蹲在提灯身前,握住提灯的手,在那双纯净的眼眸里看见自己,“娘和父亲死了,但他们的爱没有。洛桥死了,但你对他承诺没有。这一室的玉雕替他们记得,无镛城替他们记得,你的酥酪替他们记得,我也替他们记得。” “提灯,”谢九楼缓缓道,“以后,你也会替我记得。” 那晚谢九楼陪提灯吃毕了饭,亲眼看提灯入睡,从枕下拿出他为提灯打的那对玉簪。 他走到桌前,眺望黄昏疏雨,恍惚间好似看见爹娘在梨花树下看书品茶,落英满襟。 谢九楼一时分不清那是爹娘还是提灯与自己。 他把镂空的簪子拿起一只,轻轻扭动上端的簪帽,端坐桌前,提笔蘸墨,写下一张窄窄的信笺。 停笔之时,谢府最后一朵荼蘼开了。 他把信笺卷好,塞进那根簪子,拧上簪帽,放回原处,便去了书房。 “我不在的时候,要盯着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念书。”谢九楼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对旁边的春温吩咐,“姑娘里面你最大,其他人骄纵了他,你就盯他紧些,他惯听你的话。” “再有,他身上的伤,每隔两日去请白先生复诊。先生说了,提灯身子如今不比从前,忌大喜大悲,忌大苦大乐,忌多思多动,只管静坐或多睡为好。”他坐到一边,趁春温低头收拾,转过去给自己解开绑带,整根手指筋脉皆已硬化发黑。 谢九楼不动声色缠回去,接着说:“若瞧见他身上时常有伤,只要不大,都是正常的。时时注意着,拿锦帕给他擦擦,勤换衣裳便是。” “嗳。”春温忙忙碌碌,都一一应下。 “还有……”谢九楼絮絮道,“他日有人为我扶棺返乡,你们也替我瞒着,能拖一时是一时。阿嬷如今耳朵不好,提灯,只要他不出府,便不会过早知道。” “九爷……” 他抬头看去,春温已停下手中动作,脸色发白:“您在说什么?” - 宴光已在谢府门前跪了一天一夜。 夜阑人静,谢九楼把他召进书房。 “我十四岁上战场杀敌,如今满打满算,你已跟了我八年。” 谢九楼已不愿去深究宴光的背叛,古往今来,心甘情愿也好,身怀苦衷也罢,不过是被功名利禄所邀,又或是受至亲至爱所挟。 他长长舒了口气,一只胳膊依靠在太师椅扶手上,斜斜坐着。终是疲惫了。 “焚伥一程,已成我谢家私事。我如今精力不济,一路终须有人帮扶。你的事,可尽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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