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听见有人说:“他是该回去了。” “是我逆风执炬,强留他在人间。” 提灯在这一刹那心如刀绞,他拼命分辨着这个声音的方位,睁大了双眼四处搜寻,可他只看到铺天盖地的火光。 他在火光里看见漆黑的乱葬岗,一条红蛇自灯下探头,咬了谢九楼的指尖一口。 还有天际绚烂的夕阳,夕阳下一个裸露一臂的尼姑的背影,她侧目对谢九楼说了一句什么,随即谢九楼便支撑不住倒地不起。 最后是谢九楼被伥毒感染的身体,那些青黑硬化的脉络像一张可怕的网,铺在谢九楼身上。白断雨像当初给他施针那样剖开谢九楼的脊骨,取走了骨珠。那一定比施针疼一百倍,可是谢九楼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谢九……”提灯茫然看着似近似远的火光,他的谢九正在火光里一点点消逝。 他不知道火光来自天子城的方向,他抱着灯,手中紧紧握着那枚扳指,一遍一遍地喊,终于又看见,谢九楼站在苍凉的玉石地砖上,从一个琉璃小瓶里引出一丝火苗,点燃了自己。 提灯忽地跑出房门,奔向那场大火。 火里又是一年前那个月明星稀的夜,谢九楼拉着他坐在床边,说:“我给你取个名字。” “就叫提灯。” “愿君长顾我,提灯到天明。” 提灯只身赴进火海。 “谢九……” “你不要怕,我来找你。”
第89章 “百十八……” “百十八……” 无相在朦胧中听见渺远的声音。 “……三姑娘?” “百十八,你听我说。”言三似乎近在眼前,可无相周身只有茫茫黑暗。 “谢九楼已死,骨珠尚存,你为甘露之身,若对他还存有半分念想,回仞利宫找能仁。” “谢九……”无相似无物之身,空空荡荡,四顾惘然。 “你以脊上往生之咒,可重置他过去一生。我已将那孽障封在楚氏剑中,神魂神影相生相克,她既不得出路,我亦伤了神魂,如今剩元神一缕,与你梦中托话。”言三的气息离他愈发远了,似就要离梦而去,“你记住,永净娑婆,并非行进于同一时间之轨,无论娑婆如何倒转,永净世都将向前。你我既已神魂归位,当不会再降临娑婆。谢九楼一生若要重来,他的命轨,势必不同前世。无论如何,不待他临终,你不要插手。” “还有能仁……”言三似乎支撑不住了,“如今娑婆灭世之祸,皆因两百年前笙鬘逃脱惘然河。楚氏剑已回到娑婆,你安置了谢九楼,去娑婆两百年前的能仁神影中来找我。切记,百十八——能仁神影……望苍海,修罗墓。” “三姑娘……三姑娘!” 无相猛地睁眼,身周流光华彩,他已处在无境之境中。 这是他每次受劫后魂归之地,以往无数世,风尘草木牛羊鼠蚁,他如何下世便如何回来,这次倒好,殉葬之物还带了个齐全。 他呆坐原地,盯着那盏八角琉璃灯——人走物在,劫去梦醒,一刹已是隔世。 无相的神色陷入持久的茫然,他举手拔下发髻中的一根玉簪,拧开簪帽,一卷信笺自簪口露出一角。 信中字字如刀,句句刻骨,如蛰伏的暗潮刮心一般卷入脑海。 “谢九……” 泪珠滚滚落下,顺着掌根流到手心。无相一把合上簪子,踉踉跄跄起身,离开归墟。 - 仞利宫,神龛殿。 彩云交织,华光相映,满殿祥和端肃,一派金碧辉煌。三千神像自立龛中,能仁高居其上,金身千丈,巍峨庄重,不可攀援。 旁边并立空空荡荡的一龛,乃无相观音宝座。 一宫寂寂。 “无相。” 能仁的声音自四壁响起,如浩荡天音。 “此次劫成归来,功德圆满,可有将你一身戾煞驱尽,修出极乐?” 无相赤脚走到殿中,仍是那身松散的凡间锦袍,青丝如瀑,未显真身,只仰头冷冷环视一圈诸神,最后将目光定在正前方最大的神龛佛像上。 “谢九呢?” 能仁不语。 诸天神暴怒,满臂神龛乍出雷霆之斥。 “顽固不化!” “凡心过炽!” “休恋迷途!” 无相扬唇,不动声色瞥向眼尾,睨着那些千百年一动不动的法相金身,只问:“你们算什么东西?” 顿了顿,笑意更深:“一群骨灰泥垢。” 殿内一时噤声,顷刻满堂惊雷四起,诸神之怒,震耳欲聋。 无相将眼睛转回能仁身上:“还不说话?打算拿他们糊弄过去?” 他听见一声轻叹,雷声渐息。 “无相,”能仁道,“百世历劫,千般缘法,化不出你半点慈悲?” “至哀为慈,至喜为悲。”无相紧紧握着手中玉簪,“成劫圆法,我的慈悲生也是他,死也是他。” 能仁沉默一场后道:“兰因在他,你应咒即解。” 一切起始都是无相与那颗泥点子的恩怨,观音这等先天神佛,若非自己心甘情愿应下诅咒,旁人再怎么施法加难,都无济于事。 若随便谁拿命对他们下个诅咒就能应验,那岂不是叫他们为鱼肉,万物为刀俎了。 当年泥点子堕入娑婆,宁可自己生生世世不得好死也要无相不得所爱,无相那般不屑一顾,缘由便在此处:只要他不应,天大的诅咒于他而言也无意义。 只可怜了那泥点子次次不得好死,观音却从未尝过可望不可得的滋味。 直到那次—— 他于暲渊沉沦杀欲,恍惚间竟有一瞬出神,思绪飘到远处,不知不觉便淌下泪来,好似对方临去前那股撕心的绝望并非让他无动于衷。 终是情不知所起罢了。 回去能仁要将他打下娑婆,他一声不吭应下,头也不回地奔着百世劫难降生凡尘,终于在成人那世相遇,成了史书上一笔带过的谢九楼早故的亡妻。 “无相,”能仁缓缓道,“你浑身筋骨刻经书十二部,脊柱既是往生咒。他最后一世阳寿当为二十八年,因遇神佛之力所扰,方才活了二十二岁。如今诅咒只他应了一半,自成因果;你应另一半,因果可移,助他还魂。” “我应。”无相指尖微微发颤,“我自舍骨,渡他一条生路。” 又是一声长叹。 “应咒钟下,渡他去吧。” 天雷顿起,华殿开顶,壁龛隐遁,咒钟显形。 无相在钟底被天雷打跪在地。 “咒钟一撞一春秋,换他人间一年岁。断你一根往生骨,骨去自有寒冰入。”能仁问,“你是要种二十二根寒冰骨,还是二十八根?” 无相突然抬头,目光如炬:“若我种遍全身,他可能活百岁?” “种遍全身,你命休矣,他也只能活二十八年。” “那就二十八年。” 雷霆震震,无相在受刑时晕倒前听见能仁最后的告诫。 “寒冰为惩,戒你凡心。日后一时大喜大恸,便受一时酷刑。” - 人间四月,无镛城谢家少主降生,天子下谕,赐名九楼。 谢九楼三岁,学会写的第一个字是“娘”。 谢九楼四岁,得到人生第一匹小马,学会翻墙去别的院子看盛开的荼蘼花,第一次被父亲扔进悬珠墓林,对着满林子悬挂的骨珠哭了一夜。 谢九楼五岁,父亲领兵北伐,小姑临危受命,自此一去不返。 谢九楼六岁,天子教他与六皇子同学骑射之法。 谢九楼七岁,误打误撞救下在巷尾被一群混混围殴数日的小乞丐楚空遥。 谢九楼八岁,龙吟箭认主。父亲杀了他偷带回家的一只灵鹿,扔给他一柄短刀,告诫他“人这一生,唯莽夫将失所爱”。 谢九楼九岁,误闯父亲书房暗室,被打得三日下不来床,自此在娘亲膝下学习雕玉之法。 谢九楼十岁,在天子府邸,醉酒之下,一首《游人赋》名动京城。 谢九楼十三岁,随父出征,天子送行。同年冬,天子驾崩,六皇子登基。 谢九楼十四岁,谢父亲战死。 谢九楼十五岁,母亲亡故。 谢九楼十六岁,成为十城军主帅。 谢九楼十七岁,封五陵王,打马游京,满城花笑红袖招。 谢九楼二十一岁,奉天子之命北上,寻伥鬼遗墓,无功而返。 谢九楼二十二岁,因当众抗旨,不奉驱伥之术,被卸职软禁。 谢九楼二十三岁,谢府一众老奴分批入天子府大牢。谢九楼交出伥鬼墓地图,仍拒献驱伥之术。 谢九楼二十四岁,阿嬷死在天子府大牢。 谢九楼二十五岁,伥鬼墓发生异动,楚氏剑解封出世。 谢九楼二十六岁,被打入一字号天牢。 谢九楼二十七岁,大渝大皇子于异国他乡死于同胞弟弟之手,天下哗然。 谢九楼二十八岁,戴着无镛城特制的锁玄镣铐被放逐猎场,天子欲射龙吟箭出弦弑主,箭不发自断。天子盛怒,命数百漠堑大军骑马围猎。谢九楼筋疲力尽万箭穿心而亡,至此终身未娶,谢家绝代。 楚空遥替友收尸后,服毒自尽。 半神白断雨耗尽一生功力,将二人骨珠保存,送入悬珠墓林,一夜白头,不久寿终正寝。 无相坐在无境之境那面镜子前,一晃二十八年,看尽了谢九楼短暂而孤独的一生。 白泽元灵封印在玉戒之中,无相走入怒火悲汤前的最后一刻,取下头顶另一根镂空的发簪,写下一行没有题名没有落款的回信。 “一骨一枝春,成全我,二十八年未亡人。” (卷二完)
第3卷 第90章 提灯从万神归墟出来时,山鬼梦雾已散,他正站在丛林尽头,望苍海边际。
右侧一望无尽的黑暗里是娑婆大陆各国流放而来的囚犯的葬身之所,这里的犯人无人管辖,日复一日搬着石子去填平这片看起来不大的湖泊,他们在大限将至时就会到那里等死。 两道狭长的鬼影窜入那片黑暗。 提灯当没看见,只转身往外走去。 深一脚浅一脚的,刚刚跟笙鬘打架折的那条腿还没接回去。 他估摸着这时谢九楼该醒了,急着回到对方身边免得露出破绽。却没料到自己才要走出林子时,远远的,快要见到一点火堆发出的光晕处,谢九楼正负着手,一脸阴沉站在树丛,等他多时。 提灯脚步一顿,垂下眼,不动声色往后一转,打算逃回去把腿接好再出来,才转了脚尖儿,就听谢九楼冷冷道:“过来。” 提灯装听不到。 “一。” 提灯指尖一蜷,还要硬着头皮往回转。 “二。” 身后响起踩草的沙沙声,提灯彻底僵住。 “三。” 谢九楼的声音已近在耳畔。 提灯磨磨蹭蹭瘸着腿回身,谢九楼胸膛处衣襟花纹近在咫尺。 他幽怨地把目光投向谢九楼脚边的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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