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楼问:“第达尔的话,是真的吗?” 无渡说:“她说了很多话。” 谢九楼说:“她说……即便她死了,提灯的诅咒,也不会解除。是真的吗?” 无渡沉默了一会儿:“是。” “就算不是,又有多大关系?”她侧目道,“伥鬼墓的观音火一旦点燃,没有观音之令,便永生不息。它们一路烧尽娑婆,直到找到观音为止。” 无渡看回自己手上那堆肢解的木偶:“无相观音……早该回去了。” 谢九楼在斜阳下站了许久。 久到落日彻底下坠,天空变成了淡淡的青灰,像提灯惯爱穿的那身锦袍,盖在末日的谢九楼的发顶。 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猛然松开那根楠木拐杖后便脱力跪地。 谢九楼忽觉胸间憋闷,咳嗽几声后大量鲜血自喉间喷薄而出。 “是该回去了,”他望尽天涯,瞑目之际,这一生最后一句话还是关于提灯,“是我逆风执炬,强留他在人间。” - 无镛城谢氏末代家主谢九楼,仪秀志洁,善骑射,谙晓军事,文韬武略,并济一身。年十三随父出征,十五挂帅,立一等军功。十七封五陵王,二十一娶女言氏为正妻,次年元月言氏病逝,誓不再娶。同年春,楼领兵叛变,受降漠堑,二十二,卒于邙山之阳。 大祁百年,再无后者出其材也。或有望其项背之人,终难同楼之禀赋,如山川之长,日月之辉。营营我辈,长思其谁。
第87章 夫提灯: 见信安。暮春四月,山河将倾。祁中危颓,上疑难息,下叛频起。余材中庸,手难抚圣忧,眼不查士患,终落此不忠不义难屈难伸之境。今奉旨焚伥,恐大限将至。顾余平生二十二载,如半盏残灯,潦倒飘摇。幸而逢君,共执手一回春秋。今生情意,足使往世薄恨尽消,恩怨不计。 思君阅此信时,余已如斯东流而去。待君魂归永净,与余当为隔世之人。念君处九天碧落,然此无阴司黄泉,余未有转生之机。届时只作黄土一抔,随风而逝。 君来如灯起,君去如灯枯。 话短愁长,思及此后寒风苦雨,余无力为君添衣加饭,唯君一人往矣,不觉忧泪满襟。 附一缕幽思于笼中微火,逐君之影,伴君天明。 珍重,珍重。 夫谢九楼绝笔。
第88章 提灯的病情在谢九楼离去之后极速恶化,那晚春温把他从街上捡回家时他的手脚和脊背已溢满鲜血,大大小小的伤口像随着谢九楼的远去而被撕开,皮开肉绽,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谢府连夜遣人请白断雨来坐镇,老头子只到床前看了一眼,说:“神魂归位,岂是凡夫俗子就能拦的。” 此后便拿药把命吊着。 所幸皮外伤尚有好药材医治,下头人时常注意着,一天数次给提灯擦伤抹药,新伤来了,正赶上旧伤去的时候。 内里却是病入膏肓了。 那日提灯懒懒地从床上起来,看看院子里移栽来的荼蘼开得如何,春温跟在后头,就见他发髻松散,对插着的那双玉簪有一根斜斜掉了出来,落在提灯脚边,声音清脆,提灯却没听见。 春温一路上前,一路叫住他:“小少君!簪子!” 提灯仍置若罔闻,只光着脚往院子里去。 待春温拍着他的肩,他才有所感念似的转头回去,正对上春温嘴唇张合,该是同他说着什么,他却一点声儿也听不着。 提灯把视线垂到春温递来的掌心处,方察觉自己的簪子落了,一连簪头上的帽盖也摔松了。 他把簪子拿起来,簪帽脱落,镂空的簪身里头露出一张卷好的纸条。 提灯一愣,把纸条倒出来,再展开,是一封信。信开头写着自己的名字,落款有“谢九”二字,通篇都是谢九楼的笔迹。 他细细看了一遭,只认得几个字,其余一概看不明白。 提灯正把字条收好,再把簪帽给拧回去,忽觉手腕上有人搭了上来。 他抬眼,还是只看得见春温双唇开合,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红色。 他抬手擦了擦眼角,原来不知何时被风刮出了几滴血泪。 提灯聋了。 这个午后他无意间发现谢九楼给他留的书信,而春温则发现他已双耳失聪。 提灯小心藏着那封信,把自个儿悄悄关在书房,时常一关就是半日。 没有谢九楼在身旁教他,看书解意更是难如登天。短短一二百字,提灯挨个挨个地学,一眨眼就用了数月。 临近七月十五那几天,提灯异常亢奋,去哪都活蹦乱跳,整日没事便搬了椅子往西边角门一坐,抱着本书,从天亮看到天黑,就为了搜罗明白那封信里的哪个字是哪个意思。 那是谢九楼离开后的第三次月圆。 月圆过后,提灯从清晨鸡鸣时分便守在门口,正午日晒,他如今的身体撑在椅子上早已昏昏欲睡。提灯为了醒神,跑去书房搬了一沓词卷,又埋头查阅起来。抬头看路的次数多,低头看书的时间少。 他一直在等待着什么。 等到烟波如血,残阳黄昏,提灯竟在这一天内查到了何为大限将至,何为绝笔之言。 天黑时他靠在门柱上,指尖夹着哪一张薄薄的信笺,仰头便见比昨日更圆的那轮月亮,梆夫打更,城门宵禁。 谢九楼食言了。 提灯回到房前,在昔日他曾摇落一树梨花的院子里看了一夜荼蘼。 荼蘼开后,花事尽了。 最后一朵夏花落地那天,提灯双目彻底失明。 春温总怕风刮着他的眼睛,拿绸带替他遮了,再把带子细细绑在脑后,说等白先生回来,兴许还有救。 此时距离白断雨收到飞书前往漠堑已两月有余。 宴光按谢九楼死前吩咐,在漠堑停灵三月,果真等到天子下诏。 诏书早已由密使送到漠堑,只等三月之期一到,再光明正大传令来此。 天子说,讣告已发,城主死讯已传遍无镛城每个角落。五陵王没有战死沙场,走得心甘情愿无病无灾,这是喜丧。故城主棺椁先由宴光扶棺返乡,先享满城“喜哭”送灵,再运回天子府等候发落。 宴光伏跪在地,拳内指尖已把掌心抠破了血,簌簌泪滴滚进黄沙,咬牙许久,也只得忍着这般胡言任凭屈辱,长吸一气道:“谢……陛下隆恩。” 谢九楼棺椁回城那日,乌云蔽日,满城萧肃。秋风呜咽,似也来送大祁随后一位谢氏英灵离去。 朱红城门缓缓打开,哀乐起奏,满城锣鼓齐鸣,唢呐震天,谢九楼的死亡至此真正拉开序幕。 宴光与楚空遥骑马送棺,满城百姓早早分立大道左右,无令而自着白衣,屏息凝神,注目那一口薄棺远行。 棺中之人眉目温润,睡颜安详,双手缠绕黑皮绷带,仍是乌衣墨冠,刀削似的容颜,只颈下有衣襟也着不住的青黑血丝,张牙舞爪,快要蚕食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棺过谢府门前,人群中不知自何处率先发出一声长长的悲泣,万民哗然,骤然迸出接二连三的啼哭,一时哀嚎遍地,只闻此起彼伏的嘶哑哭声。
天高风急,冥纸金箔撒了满城,提灯耳聋目盲,还如以往那般坐在门前檐下的竹椅上,漫天金白纷飞,似大雪茫茫,在他阶下葬了一场喜丧。 谢九楼的棺碌碌驶过他眼前时,离他不过一丈之远。 提灯的世界只有黑暗与静谧。他在喧嚣之外,与谢九楼隔着一掌棺木,半世别离。 春温一身孝衣,站在提灯身侧,眼眶早已在呼啸般的啼哭声里哭得发红,双手却依旧不紧不慢拿着锦帕给提灯擦拭指尖的伤口。 萧瑟寒风把一张丧纸卷到提灯手中,他捻了捻,在谢九楼那口薄棺刚刚到他跟前那一瞬略略偏头,用自己也听不出来的沙哑嗓音问着他日复一日说的那句话:“谢九……回来了吗?” 春温动作一顿,过了很久,缓缓抬头,望着随棺而行的一城百姓呵了口气,轻声道:“回来啦。” 她知道提灯半个字也听不到。 “九爷……回家啦。” - 是夜,秋高气爽。 提灯正坐在床头兀自出神,有人推门而入,缓步到他身边。 提灯蹙了蹙眉,并未出声。 自聋瞎之后,他变得很安静,极少说话,即便要说,也不过一日里问一句谢九楼归家的话。 宴光把那枚色泽黯淡的玉扳指放进提灯手心。这是谢九楼临死前所嘱托的,叫他在他剖珠之后,把他在伥鬼墓保存的一株观音血火藏进衣服里,再把扳指取下来,尸体送入天子府,扳指拿回去,拿给提灯。 如今珠子白断雨送去了悬珠墓林,观音火在谢九楼身上,棺材也停进了天子府,只剩扳指这最后一件了。 提灯拿到扳指只辨别了一息,忽抓住宴光仰头道:“谢九?” 才问出口,他又松了手,自顾摇头:“你不是谢九。” 他的指腹在扳指上摩挲着,第二次抬头,小心试探道:“谢九……回来了?” 宴光没有说话。 他注视着提灯在月下撑着床板起身,跌跌撞撞摸索到窗台下那扇琉璃灯,谢九楼曾经用竹子做的灯杆因为染了太多提灯的血而不得不撤下,如今他还是喜欢把灯抱在怀里。 他面朝宴光的方向:“你带我去找谢九。” 宴光凝视他片刻,从袖中拿出一根笛子,面朝天子府的方向低声道:“好。我带你去找九爷。” - 天子府大殿摆着一口长棺,棺门大敞,露出棺中人瘦削苍白的面庞。 天子长身凛然立在棺前,手里勾着一盏清酒,似是喝多了些,醉眼朦胧望向棺内,望了很久,站累了,又微微弯腰靠在棺沿接着望。 满殿说不出的森凉,不知他和棺中人,谁身上的死气更重一些。 “阿九,”他看够了,伸手抚摸谢九楼的眼睫,长长叹了口气,“你终究没有为孤,信信杀尽高楼寒。” 他扶着棺木滑落在地,就着仰靠的姿势,睡在棺边。 直到被一阵悠扬的笛声惊醒。 这是谢九楼临走前教他的,驱伥之术。 谢九楼可以教他,也可以教给其他任何人,教给宴光。 天子猛然睁眼,起身转而一望,棺中已是空空荡荡。 他顿感头皮发凉,死死抓着棺沿倏忽抬头—— 谢九楼泠泠站在殿外,披着月光,双目空洞无神,而他的脚边,衣摆处,已燃起一簇火苗。 火舌向上延伸,很快从谢九楼脚底一路烧到腰腹,最后谢九楼被火光生生吞没,一动不动。 天子目眦欲裂:“阿九——!” - 数月前自西北燃烧起的那场大火很快朝南方奔来。 提灯在这个孤月寒凉的夜晚恢复了五觉。 他先听见极远的地方有尸虫的振翅和挣扎,接着听见数千具伥鬼化骨成灰。迅猛的火势几乎在地下烧出了猎猎风声,火风朔朔,飘飘荡荡,烧毁了无数农舍良田,提灯又听见许多无辜的生命在呼喊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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