毯子原地转圈,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提灯。 “你瞪它做什么?还怪它领我来找你不成?” “……” 谢九楼一开口,提灯便收了视线,在他跟前不吱声。 “抬头。” 谢九楼捏着提灯下巴往上抬,借着模糊火光一瞧,心里暗暗吃了一惊。 提灯满脸是血,额上还有新鲜的往下流,半干涸的血块糊了左边眼睛,连和他对视都只能勉强睁开条缝。 即便这样,眼珠子还飘忽着一个劲儿往旁边躲。 谢九楼脸色更难看了。 “就这一会子,又钻哪去和人拼命了?” 他每见着提灯无缘无故弄一身伤就来气,指尖不自觉便用了力,疼得提灯蹙眉“嘶”的一声。 谢九楼立时松了手,嘴上仍没好气,冷笑道:“这会儿知道疼了?我原当你是金刚不坏之身,满脸流的别人的血来着。怎么单我一碰,就疼成这样?” 一面说,一面要拉着提灯就近坐下看伤。 哪晓得还拉不动。 谢九楼扭头,见提灯攥着衣角望他:“……脚疼呢。” 他垂目盯着提灯。 提灯抿嘴,悄悄冲他笑。 谢九楼板着脸,弯腰下去,提灯立马趴到他背上,两人胸背隔着衣裳热热贴着,提灯把他脖子搂得很紧。 “不见着我,倒是哪也不疼。”谢九楼背着人轻轻掂了掂,“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竟成了你的醒神药了。一出来,你哪哪都不舒坦。” 提灯听不懂好赖话似的,还跟着点头:“脸也痛,手也痛的。” 谢九楼呛声:“那怎么办?我教你跟人拼命、教你受伤的?” “你待会儿给我吹吹。” “吹吹?”谢九楼怕提灯身上有内伤,把人颠着了,只走了两步便寻着软土地把提灯小心放下,摸着提灯腿骨检查,“吹吹就好了?毯子口气大,叫毯子给你吹。” 毯子又开始原地打转。 “它吹不灵,”提灯靠着树干,视线一刻不移黏在谢九楼身上,“得分人。” 谢九楼低着头,摸到提灯脚踝脱臼那处,一时没应声。 他脱了提灯的鞋,握住提灯的脚腕,另一只手默默捏住提灯脚底,突然抬头,眼神如炽:“它吹不管用,我吹就行?” 提灯怔怔的,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咔哒”一声,身子一颤:谢九楼把他骨头给接了回去。 谢九楼握住他的脚揉了几圈,神色又沉下去,只边检查边警告道:“下次再这样,这骨头就别接了。正好断着,哪也不去。” 提灯凝视着他:“哪也不去,总要找你。” “待在我身边,犯得着找?”谢九楼头也不抬,摸着提灯的脚,发觉正凉,索性脱了提灯另一只鞋,放怀里捂着。 捂了会儿,惊觉提灯没声儿了,赶紧抬眼看,却见提灯头垂得低低的,睫毛簌簌,抿着唇偷笑。 “那断着也好。”提灯说。 谢九楼愣了愣,小声道:“没脸没皮。” 想了想,又骂一句:“不知羞。” 待给提灯穿好鞋,谢九楼朝毯子使了个眼色,后者一溜跑到远处火堆旁不知取什么去了。 他又坐到树下,挨着提灯,把人放在自己腿上枕着,提灯起先面外,枕了半晌,换另一边,把脸埋进谢九楼怀里才安生了。 毯子不多时叼来一壶水。 谢九楼把锦帕拿出来,倒了水洇湿,掌着提灯脑袋转成仰面躺好,才一松手,提灯又埋他怀里去。 谢九楼笑了笑:“安分点。” 再把提灯弄仰面,才不动了。 提灯左眼的血块从眉骨稀稀拉拉糊到眼睑,多是从额头淌下凝结到眼睫处,牵扯了睫毛才叫提灯难以睁开。 谢九楼佝头仔细看了,见眼周没伤,方用掌心包着锦帕捂到提灯眼睛上,将血块一点点捂化。 “可按着你眼珠子疼?” 提灯摇头。 谢九楼还是把力度放轻了些。待差不多了,便把手拿开,低下去,凑到提灯眼前,指尖扒着提灯眼角一寸一寸检查。 提灯只看着他。 二人正无言,忽听谢九楼说:“你第一次在无界处,冷得不省人事时,我也是这么照顾你。” “是么?”提灯含笑,“那时我也这么看着你?” “你没看着我。” 谢九楼检查完了,坐直上半身,提灯见势抬手一搂,自个儿往谢九楼怀里一翻,脸埋着只露个耳朵出来听话。 这正便宜谢九楼看他藏在头发里的伤。 “你昏迷着,一直在喊阿海海。”谢九楼把提灯带血的头发一绺绺打开,指腹贴着提灯的头皮慢慢地摸,摸到流血的地方便用帕子点涂着擦干净,边擦边轻慢地吹,“你抓着我不放,我哪也去不了。” 提灯像是睡着了,或是装睡着了,一动不动。 谢九楼洗干净锦帕,又去替他擦头发:“那时我不知道阿海海是谁,只当你病迷糊了,在说胡话,呢喃着呓语罢了。阿海海?谁能想到有人叫这样奇怪的称呼。” “后来……你在床上那样看着我,一声一声地喊我,还把头顶的簪子拔下来递给我,我没接。你那时在想什么呢?提灯。”谢九楼把手探向提灯发髻里的短簪,快要触碰到时,他感觉提灯绷紧了身体。 指尖最终落在提灯的发丝上。 提灯听见谢九楼叹了口气。 “我第一次见你那天,你就跪在大殿中央。”谢九楼说,“瘦瘦小小的一个,不会笑,不会害怕,像是早就去过无界处无数次。我叫你抬头,你看着我,那一眼很是让我惊心动魄。你那个眼神……也像早就看过我无数次。” “后来我一直想,第一次相遇的人不会那样看着彼此。”他摇摇头,“可我不记得我见过你。我回去躺在床上辗转一晚,回忆自己过去的二十八年——我的二十八年很简单,大多数事情我都记得很清楚,我不记得见过你。我觉得你一定有许多话想对我说,于是过了一天,我忍不住又找你。” 谢九楼把手放在提灯发际摩挲:“我其实只是想见你。我那时……也只是想见你而已。我哪里不懂,不过萍水相逢,见过两面,万不该把人往床上带的道理。可是你……” 他说到这里蹙起眉:“你当时……怎么一直在下面用脚勾我呢?” 提灯咳了一声,谢九楼忙不迭拍拍他的背:“冷?” “有点。”提灯说着更往他身上挨。 谢九楼把外袍解下来,披在提灯身上,接着絮絮说:“你一被我放在躺椅上,就不停发抖,我摸到你的后背,竟是冷极了,又哪里忍心再动你。结果你……你死死抱着我,不要我离开,撒手我就会消失似的。” 提灯呼吸又舒缓了些。 谢九楼抱着他紧了紧双臂:“那以后那么多年,你时常发冷,有时多看两眼胸前的扳指,也能难过得说不出话,这叫我对这些东西更恨了几分。但你不知道,你最冷时,总是在梦中。” “很多个晚上,我就这样抱着你,你被魇着了,怎么也叫不醒,发着呓语,牙还打颤,在我怀里蜷成一团,不管我怎么抱怎么捂,你的手脚总是冰凉。”谢九楼看着前方,低低道,“都那样了……你还一遍遍叫着阿海海。你的梦里,也还是找不到阿海海么?” 提灯双手攥紧谢九楼的衣裳,攥得每根指头都用力得泛白。 许久,他竟开口说话了。 “找不到。” 提灯缓缓道:“我这些年,从来都只做一个梦。” “一个梦,”谢九楼失笑,“一个梦,叫你梦三百年?” 提灯点点头。 “我梦见有人飞身上马,在一轮很大的月亮下奔向城门。城门很远,他也很远。马蹄声不停地响,我怎么也追不上。” 他长长抽了口气:“我等到长灯已灭,须发尽白,他都没有回来。”
第91章 谢九楼感觉到提灯在他怀中细细打颤。 他轻轻揉着提灯的头发,问:“鲛人……还要找吗?” 提灯安静片刻,缓过气来,便点头。 又问:“叶鸣廊在何处?” 毯子朝火光处呜了两声。 谢九楼察觉提灯探查的目光,干脆问:“走得了么?” 提灯试着转了转脚脖子,骨头接好了,要起身走的话,自然能走的。 他抬头,望着谢九楼:“走不了。” 谢九楼抄着手:“脚不是转得挺利索?” 提灯一本正经:“谁?毯子?” 谢九楼:…… 毯子:…… 最后还是把提灯背了回去。 楚空遥已醒,仍靠坐树下,火光映着他一侧脸颊,略显落寞。 他手边远远的一处,一只白鹤站在林子里,凝视着他,在原地徘徊不前——鹤顶红自知说了伤人的话,拉不下脸回来,竟变出真身往这边靠,走一步停三步的,楚空遥眼皮子动一下,它便立时低头埋在翅膀里乱啄,形态仓促,一味掩饰着,也不知是想回来还是不想。 叶鸣廊到底是普通凡人的身体,只管昏睡,怕不到天亮不肯醒的。 “就叫他睡吧,也不必叫醒。”提灯坐在谢九楼铺好的垫子上,闭目道,“我也休息休息。” 谢九楼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瞧瞧,便听楚空遥低声喊:“阿九。” 这一声喊得正像给了他台阶,谢九楼给提灯盖好衣裳便挨着楚空遥坐下,瞥了一眼远处的白鹤,半开玩笑似的:“还同他赌气?他口无遮拦惯的,待会儿过来,你寻个由头狠狠罚他。” 楚空遥闻言只苦笑,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当真与他见过。” 楚氏剑的诅咒几百年来像悬在大渝皇族头上迟迟不落的砍头闸,阴霾并未随着先祖的故去而逐渐消散,每一任君主在夜深时分都像听见剑中冤魂的哭诉,被折磨得辗转反侧,活得如走钢丝一般。 他们提心吊胆,不知剑魂会在明天、明年又或是十年百年后选中哪一个皇子公主继承先祖的杀业。 这样的担忧在楚空遥的降生下被那时的国主决定永除。 一母同胞的两个孩子,从头到脚都宛如复刻,这对普通的人家来说是双喜临门,到了帝王膝下,却成了没有必要的事。 在两个一模一样的的皇子中挑选一个做继承人,那剩下的一个将永远成为隐患。 刚好楚氏剑的诅咒百年悬而未决,拿一个孩子出去主动献祭,一举两得。 在巫祝的占卜下,楚二成为了被拿去献祭的那一个。 数百年前剑中亡灵因巫祝之力被封印剑中,如今巫祝借天发愿:待剑中冤魂苏醒之日,便将诸般杀业尽浇筑在这个婴孩一人之身,若剑魂有灵,请立马降下惩罚。 祭祀大典一毕,才出生几个时辰的孩子便高烧不退,浑浑噩噩,似有不治之症缠身,宫廷医官瞧了个遍,却查不出由头。这不免叫人想起楚氏先祖弥留之际的状态。 于是国主有感,剑魂显灵,大渝百年忧患终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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