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斗嘴间,身旁树丛传来窸窣动静。 “谁?”笙鬘喝道,“滚出来。” 半晌,毯子佝着头慢吞吞现身。一见笙鬘,不自觉便往后退了三分。 虎背上,一团黝黑的雾气丝丝缕缕垂下来,细听还有小孩子般的睡梦呓语。 笙鬘只盯着那团雾气,出神不语。 提灯却心觉不妙,一味蹙了眉道:“你怎么在这儿?谢九……” “你还知道谢九?” 提灯后背一凉,从毯子更后方的黑暗里走出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谢九楼抱着胳膊,才走到明暗交接处便停了,随意往手边树上一靠,冷冷看着提灯笑:“夜凉了,回家路短了,知道叫谢九了。” 提灯闷头不吱声儿。 谢九楼又把目光调向旁边的笙鬘:“这位是——?” 笙鬘和提灯对了个眼色,异口同声道: ——“我姐姐。” ——“他娘。” “……” “……” 谢九楼挑了挑眉。 两个人垂目沉默一息,又同时改口: “我娘。” “他姐姐。” “……” “……” 一时陷入漫长的寂静。 良久,谢九楼轻咳着,走到他二人跟前,看看提灯,又看看笙鬘,张了张嘴,状若思索道:“——长姐如母?” “……” 提灯和笙鬘俱是一僵,随即忙忙点头。 谢九楼两手交叠身后,指尖点着手背,揣度道:“那长姐……一起回去休息?” 笙鬘一听,颔首便往道上走。 走了两步,蓦地停下,横眼扫向毯子。 毯子忙不迭上去带路。 剩提灯和谢九楼杵在风里。 谢九楼不说话,提灯屏着气,悄悄抬头瞄一眼旁边,又把眼睛低下去,犹豫片刻,迈出步子往前走。 走了一步,提灯顿了顿,没听见谢九楼叫他。 提灯又往前走第二步。 后边还是没反应。 提灯接着走。 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头默数。 一。 二。 三。 谢九楼咳了一声。 提灯立马转身一溜往谢九楼那边跑。 才钻进谢九楼怀里,提灯把人圈得紧紧的,脸贴在谢九楼胸前,后背便被谢九楼抬手搂住了。 又听头顶没好气儿问他:“回来做什么?” 提灯攥着谢九楼衣裳,答非所问:“夜里这水边上怎那么凉。” “夜凉也耽误你走路了?” “风大。”提灯蹭蹭他心窝处,“也不知怎么,就把我往回吹。” 谢九楼道:“你倒成纸片子做的了。” 提灯又装听不懂:“你看紧点。” 谢九楼便笑,把着提灯后颈脖子往外拉,倒要看看这人脸皮有多厚:“你跑这两次,都怪风了?都不是你自己要跑的?” 提灯点头,一眼不眨正经保证:“几时再吹跑了,我就找阵朝你吹的风,再飘回来。” “……” 谢九楼无奈注视着他。 后头手一放,提灯又赶紧往谢九楼身上钻。 他嘴上跟谢九楼耍贫,心里提防着,等谢九楼问他和笙鬘的事,脑子里已过了八百个搪塞的借口。 岂知等了这般久,谢九楼只字不提,反倒是搂着他的那双手,在他后脊骨上一节一节地摸着。 他仰头望过去。 谢九楼的眼睛在镜子似的湖光里更幽深了些:“我摸摸这纸片子,又背着我在哪受了伤,或是被谁划了口子,带在身上漏风可怎么办。” 提灯抿唇:“你把我贴身放着,放个风也进不来的地儿,划了口子也不怕。” 谢九楼说:“那岂不是得含在嘴里。” “含在嘴里,我看不到你。”提灯说,“你把我放进灯笼里。” “灯笼也不好,”谢九楼摸完脊骨,发觉提灯身上没伤,又把人搂紧些,一手拂开提灯额前碎发,“白天便用不上。” “白天也用得上。”提灯说,“白天我就追你的影子,晚上陪你等天明。” “这倒是个好法子——谁教你这么说的?” 提灯细细凝视着谢九楼:“家书里看到的。” “撒谎。”谢九楼登时道,“你几时会看书?无界处三百年,也不见你看过几次书。” 提灯似是困了,把额头抵在谢九楼肩下,闭眼休息少倾,才呢哝含糊道:“我也不想看。可那些日子,实在没别的可看了。”
第94章 未几,谢九楼肩下便传来均匀呼吸。 他轻轻拍拍提灯的背,喊了两声,没听着应答,想来提灯确实累极了。 待谢九楼把提灯抱回去,鹤顶红已化回人形,见提灯沉睡不醒,也顾不得与楚空遥的别扭,只过来问:“这是怎么了?” “无碍。”谢九楼道,“睡着了。” 鹤顶红只奇怪:“我怎么瞧着不像……” 那边笙鬘闻言看过来,粗略扫见提灯空空荡荡的手心,便垂眸不语。 提灯手中的鱼骨不见了。 “他一夜这么折腾几遭,再有精神,眼下站着也能睡着了。”谢九楼转而向鹤顶红道,“说起这个,我一直没问过——你总说提灯救了你的命,是何时?又如何把你救下?” 鹤顶红说:“随手救的。” “随手?” 鹤顶红点头:“就在……悬珠墓林门口。” 是谢九楼去世不久后的一个破晓。 一场无名大火自西北的方向烧起,火势急不可耐地向四面八方蔓延,雨浇不灭,风吹更起,人们都说,这场大火在停下前会烧毁整个人间。 那时白断雨已将两颗骨珠送入墓林,白发苍苍地回到望苍海的别苑安静等死。 这段日子里,有一只白鹤一直在园中徘徊不去。 火势逼近中原的那个清晨,半神在窗前饮下最后一口清酒,回到踏上和衣而卧,呼吸渐停。 白鹤挺立园中,静静看着他的肉身连同须发逐渐化作缕缕飞灰飘出窗外,最后剩一颗劈裂的骨珠孤独地躺在那里。 那是对太子贤有恩之人。 它走过去,叼起那颗珠子,煽动长翅,开始跋涉万里,想把珠子也送入那片林子,好叫师徒团聚。 可白鹤不知晓,半神骨珠已裂,珠随主去,不多时也要灰飞烟灭。 这样一个早晨,祈国的君主还安然睡在天子府的寝宫,做着缅怀旧友的梦。 梦中谢九楼一身血污的囚衣,手脚上三十斤的镣铐,被放逐在皇家猎场。 他则坐在马背上,俯瞰着马蹄下狼狈的谢九楼,将对方用了二十年的龙吟箭对准过去,像幼时那样笑着喊道:“阿九!跑!快跑!看是你快,还是我的箭快!” 昔岁箭比箭,如今箭比人。 谢九楼迎着刺目的日光睁眼,抬手遮住双目,从指缝里看到天子数十年如一日的笑脸。
“阿九,”天子双唇张合,“还不快跑。” 谢九楼跌跌撞撞地起身,回头百里,衰草枯杨。 他拖着一副残躯和沉重的锁链在寒风中跑了起来。 朔风刀子般灌进喉咙里,风雪呼啸中,远方箭出龙吟,他想下一刻箭矢就会刺穿自己的心脏。 接着他听见龙吟箭不折自断的声音。 谢九楼踉跄了一下,吸了口气,又接着跑。 随即猎场周围响起四方嘶鸣,密密麻麻的漠堑军从猎场边际出现。 天子说:“一击毙命者,赏!” 飞箭如雨,朝谢九楼兜头射下。 他在风中不知不觉就被刺了满背的箭,岸上的漠堑军骑马欢呼着,像围猎一匹骏马、一头雄狮那样,在即将得逞时冲他吹哨大笑。谢九楼跑着跑着,忽觉跑不动了。 他看到幼时小姑佩剑上和马尾一样殷红的剑穗,看到那把将父亲头颅戳下的长枪,看到院子中对着满园梨花一夜白头的娘亲,看到谢陵里永远找不出一具全尸的衣冠冢。 他看到谢家两百年的花开花落,春去秋来,拆了谢字,只为拼出一个盛极而衰的大祁。 天子突然发现猎场中已经跑出很远的囚犯竟停了下来,朝身后数百支追逐他的箭矢转身,缓缓落下双膝,最后张开双臂,让飞箭尽数穿破了自己的身体。 谢九楼在不知哪一支刺穿心脏的箭下彻底垂下手臂,他在离开这个人世前的最后一瞬,只想谢府今冬满园的梨花开得如何。 他低喃着:“娘,我跑不动了。” 天子一直在岸上看着他的身体没了呼吸,最后只调转马头叹息:“无趣。” “阿九,你总这般无趣。” “什么无趣?” 天子在一道森然的质问声中惊醒。 “谁?” 他陡然睁眼,自己正坐在龙椅上。龙椅之外,四下皆白,无边无际。 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刺入他的膝盖。 天子咬牙痛叫,额上骤然落下冷汗。 他顺着箭来的方向抬头,只见一个身穿青灰锦衣、头戴双插玉簪,左手执弓,手上缠着黑色绑带的疏漠身影。 “你……”天子话未出口,另一膝上又中一箭。 他痛得哑然,大汗淋漓间瞥见对方已拿起第三支箭对了过来。 此时他惊恐地察觉,即便坐的是龙椅,穿的是龙袍,他身无一物,未被束缚,但却动不了一根指头。 又是一箭。 天子目眦欲裂,死死瞪着前方,终于听见那人开口。 如三尺寒霜,砭人肌骨。 “你,刚愎自用,麻木不仁,该死。” 两箭入腹。 “你,倒行逆施,徇私舞弊,该死。” 两箭穿肩。 “你,狡诈狰狞,不辨是非,昏聩无能,该死。” 三箭刺穿手臂。 “你……” 天子气血逆行,垂汗挣扎间,对方已至眼前。 他被扯着头发抬起脸来,对上一双精雕细琢般的眉眼,眼底那抹不容置喙的杀意使他发了疯地想要反抗。 “你,百无一用,妒贤嫉能,贪生怕死,罪业难消。” “下辈子,堕畜生道。” 那人把手稳稳放在他的头顶,一股吞肌噬骨的灼烧感自天子脚底席卷攀升。 他迸发出惨厉的尖叫,骨子里傲视一切的习惯叫他不肯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吃过的苦,我只让你尝万中之一,便受不了了?” 天子理智尽失,大喊:“孤……孤是天子——!” 他听见一声轻笑。 “我是天神。” 谢九楼死去后的那个凛冽萧瑟的清晨,西北的大火来到了中原,天子的死亡被人先一步在大殿的龙椅上发现,大火来临前,他已是一具焦尸。 无相在步入无界处前捡到那只累死途中的白鹤。 他先认出鹤嘴边的那颗骨珠,弯腰去捡时,甫一碰到,骨珠便化作齑粉飘然远去。 无相看了看一步之遥的无界处,又看看白鹤,难得地动了恻隐之心,便顺手把它抱了进去。 甘露之力为神力,山精野怪沾了一滴,就化了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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