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白鹤忽地一僵。 楚空遥救下那只受伤的白鹤是在枯天谷某一年的深秋。 那时他与太子贤之间的隔阂冰消瓦解,白断雨怕别苑伺候的人分不清他们两个,便请绣娘织了两条缎巾子,一黑一白,系在手腕上。楚空遥选了黑的那条。 那日清晨,园中南迁的鹤群已经飞走,楚空遥掀开帘栊,却在窗下见着一只奄奄一息的白鹤。 夜里风紧,这鹤脚上受了伤,又倒在窗下受一夜的凉,已张着鸟喙,一副将死之相。 他赶紧把鹤抱回房,挨着地炉最暖的地方,脱了衣裳,只穿最贴身的中衣把身子已经半僵的白鹤紧紧贴住,喂过了水,待鹤爪上化了霜,他一时找不着趁手的棉布,便解了腕子上的缎巾来做包扎。 白鹤半睁着眼,意识清明了,正撞见这人衣衫不整撸着袖子给它脚上缠巾子打结。 只这么一眼,它又昏了过去。 楚空遥在炉子边烤出一身汗,守着白鹤浑身暖过来,见鹤也有了气儿,便打量着出去洗澡。 行至中途却遇见来送扇子的太子贤。 接过了扇子,他急急地要去沐浴,却被拦着问怎么只穿白花花的一件中衣。 楚空遥略微解释了几句,太子贤便笑:“且将我这巾子拿去系在手上,免得一会儿白先生见了,又把你一顿好骂。”一面说,一面便把手上巾子解下来递给他。 楚空遥系了,又听太子贤说:“去吧。我看看那白鹤是个什么模样,竟叫你如此宝贝。” 白鹤醒来,入眼便是床边含笑对着它的太子贤。 它扑腾着起来,对方忙不迭探身来抱住,白鹤落入了怀,便在太子贤身上挨蹭亲昵。 玩闹间听见房外朗朗一声:“大哥——” 太子贤转头,白鹤顺着那方向望去,是一张和身前人肖似的脸。 二人着装不一,它仔细审视,只觉虽像,但因神态举止不同,也不到完全难以分辨的地步。 几日下来,白鹤更明白,他们有区别身份的打扮,关键就在它缠脚的那巾子上。 想是救它那位把巾子给了它,所以手腕上没有;另一位则进出都不曾解下那条白巾。 由此它更认定,救它的,必定是手上未缠缎巾的太子贤。 白鹤在园中休养月余,楚空遥始终不得亲近。偶有醉酒时跟太子贤谈论起,也只打趣自己:“都说松与鹤最长久,我却难能。我非松木,遇了真鹤,不过生来便是讨嫌的命。” 寒岁渐远,白鹤离去,这事他便抛之脑后了。 一直到谢九楼出事那年。 祈国天子命谢九楼寻伥鬼墓,再三威逼,只逼得谢九楼交出了地图,却始终得不到谢家驱伥之术。 天子莽然命人按图寻墓,伥鬼并未苏醒,却叫楚氏剑挣脱了封印。 彼时谢九楼已被下狱,楚空遥游说各国求兵支援,却不肯向太子贤开口。 渝国已是内忧外患,拨不出兵力不说,他也不愿为了自己的私情把太子贤牵扯进去。 南理洲皇宫大殿上,他软硬兼施好话说尽,对方仍旧态度暧昧,只字不提援谢之事,只想看他出尽洋相。 胶着间只听侍臣来报,渝国太子贤入殿来访。 楚空遥闻声瞧去,第一眼却落在太子贤手中佩剑上。 ——楚氏剑。 “我大哥说,是他请巫祝作法,将楚氏剑引到自己身边,求剑魂认他为主。”楚空遥苦笑着摇头,“终究是所有人都低估了剑中亡灵对楚氏一族的恨意。我与他一母同胞,血脉相连,谁说楚氏剑的诅咒,只能下在一个人身上?” 当时太子贤已被剑灵控制了神魂,半是清醒半是糊涂,他去到南理洲皇宫兴许是天意,也兴许是剑灵指使。 “总之那些亡魂是想看一出自相残杀的好戏。”楚空遥道,“楚氏多少年才出一对双生兄弟?既然要破了诅咒就要剑主自戕,它们乐得看我和大哥谁先把剑插入对方的心脏。” 他至今也不记得自己的失控是从何开始,大概是见到楚氏剑的那一瞬间,楚空遥便没了意识。 “我的心魔比大哥重得太多,这正是剑灵想要的。”
楚空遥仰头靠着树干,闭上眼,极不愿回忆似的,声音已在微微发颤:“我只记得,神魂归体那一刻,剑已在我手上,剑锋划破了大哥的脖子。那一剑很深很重,我快把他的头给割下来。我听见他想叫我弟弟,可他来不及了。我想救他,想抱紧他,但我的心魔还没离去,我把剑扔给侍从,直到他死前盯着我的最后一眼,我还站在阶上,恨恨地凝视他,用锦帕拼命擦干净他留在我手上的血。” 他在此刻突然想起,太子贤死在他脚下那一刹那,殿外盘旋着一声无比凄怆的鹤鸣,哀哀切切,经久不息。 “阿九……”谢九楼听见楚空遥喉间传来吞咽的声音,“我曾以为世上一切都不比十岁那年巷尾那个冬天来得可恨,到头来,我最恨的是我自己。” 谢九楼低头不语。 当年他身在狱中,对这件事只有耳闻,还是天子特地派人过来传话的。 传话的人也讲不清楚,只叫他模糊听个首尾,知道楚空遥在楚氏剑的控制下杀了太子贤罢了。 鹤顶红这段渊源,却是谁也没想到的。 他有时和十岁的楚空遥很相似,爱恨都无比直白热烈,谢九楼觉得,这或许是楚空遥喜欢鹤顶红的一部分原因。 只是提灯与鹤顶红,又是何时有的交集? 谢九楼想着,便扫过眼尾,看看后方的提…… 谢九楼愣了愣。 提灯呢?
第93章 不仅提灯,叶鸣廊也不见了。 毯子把囡囡叼回了背上,这会儿正蒙头大睡。 谢九楼尚凝神,便听楚空遥问:“你先前……有没有做梦?” “梦?”他深思微滞,“你也做梦了?你梦见了谁?” 楚空遥睁眼,不答反问:“你呢?” 二人对视过后,不约而同道:“山鬼。” - 提灯反应过来自己被魑魅卷跑的时候已经跟笙鬘不知互殴了几个来回。 当他再次被横扫而来的虎口卡住喉咙一把掼到树干上时,提灯偏头往旁边啐了口血水,喘着气笑道:“新找的这副身体,倒还好用?” 一张陌生女人的脸庞从黑暗中逼近:“杀你绰绰有余。” “是么?”提灯弯了弯眼,左臂横亘在他和笙鬘腹间,忽地将手肘往外一别,只听“咔嚓”一声,提灯左臂脱臼,笙鬘肋间亦因着这一下受到重击,闷哼过后天旋地转,提灯抬起右手击中她的下颌,再掐紧她的脖子死死按在地上,一膝跪在笙鬘后背,使人动弹不得。 笙鬘侧脸贴在地面,吐出被打碎的半颗牙,冷笑:“左边胳膊断了?你也太用力了些。这回又要靠谁接上?” “少废话。”提灯膝盖抵住她的脊骨,右掌死命按着她,“把叶鸣廊交出来。” “交出来?”笙鬘问,“交了赤练,你替他给我喂棺材?” “我自有……” 提灯一语未尽,笙鬘已借着侧身的姿势扬起左腿,在空中划了半圈,以寻常身体难以做到的姿势将后脚跟踹向提灯太阳穴。 提灯两眼霎时一黑,脑子里翻江倒海般的剧痛,下一眨眼他便和笙鬘交换了上下位置,右手被拧到身后,几乎大半张脸都由着笙鬘按进泥里。 他额侧两穴痛得擂鼓似的突突地跳,耳中锐鸣不止,还没清醒过来,又被笙鬘抓住后脑的头发往上一提,再朝地里狠狠砸去。 提灯重重地喘息一声。 “反正先天神丢进那口棺材里多少次都死不了,顶多出来换一具肉身。你也尝尝我吃的苦头。”笙鬘的声音从头顶模模糊糊地传来,“再说你甘露真身也不全了,倒不如成全我,毁了这娑婆……” “笙……鬘。”提灯眉眼埋在地里,从齿缝中挤出她的名字。 “做什么?”笙鬘歪头,手上力道更大了些,按着提灯的后脑一刻不曾松懈。 他二人下死手无数个来回,一招一式都过得狡猾如泥鳅似也,谁也不懈怠谁。 提灯把喉间血气咽下去,长长换了口气:“我不是来与你为敌的。” “放什么屁。”笙鬘高高地睥睨着他,“你从一开始找到叶鸣廊,就是为了引我现身,再把我扔进那口棺材里,给你开路。” 提灯略微侧身换了左边没知觉的位置压在身下:“我只是想见山鬼,弄清楚一些事情。” “见完了?” 提灯点头:“见完了。” “那换我扔你下去了。” “……” 提灯闭上眼:“你当初盯上囡囡,无非是看上她至纯至善的本性——只有这样的灵魂,才会毫无保留地愿意为了她的哥哥跟你交换身体,方便你从惘然河下逃出去。囡囡同那恶胎,是双生的两团净气,一正一邪,千年难遇。” 能仁与笙鬘,起初于怒火悲汤化形时,也是两团阴阳净气。 笙鬘没吭声。 提灯便接着说:“你进那棺材,无非是想取一滴自己的胎生血——你的胎生血,与我同出,便与观音血一样。取了胎生血,再找到那恶胎,逼我跳入火海,烧毁整个娑婆,解了能仁下在你血肉身骨三座大山的封印,找回真身,回到永净世复仇。” 他说完,累得气亏,一面吸吐着气,一面等笙鬘的反应。 果不其然,笙鬘问他:“你如何知道?” 提灯只问:“你复仇之后,待要如何?继续在永净世那面死气沉沉的壁龛里当神么?” “神?”笙鬘哈地笑道,“能仁那个老东西,不拖进怒火悲汤便不死不灭。神有什么意思?我要把他扔回那池子里,与诸天神佛 ——” “同归于尽,挫骨扬灰。” 提灯冷冷地接下她没说出口的话。 笙鬘一愣。 提灯感觉身上力道松了,慢慢从她手下翻身,甫一露脸,便张嘴大口吸气,缓过来后方说:“我与你,一样的目的。” - 望苍海岸。 笙鬘坐在提灯后头,一手抓住他左臂手腕往后拉,一手握住提灯左肩,摸到断骨之处,照着骨节把提灯胳膊一掼,这手便接上了。 提灯咬了咬牙,并未出声。 他额头冒出一层冷汗,低头看了看右手的鱼骨。 半个时辰前,他与笙鬘在这里召出那只巡海夜叉,唤醒了叶鸣廊,以观音令解除了二人的诅咒。 “都说当年无相在混沌中杀妖,凡留下的古兽,皆有观音令在身。”笙鬘抓着他那只胳膊检查道,“那只大猫给你守龙吟箭,暲渊鼍围保着你那滴观音泪,这夜叉也太惨了些,竟是要把一身鱼骨给你才算功德圆满。” “以鱼骨换她双腿一条,叫她上岸和赤练长相厮守。她自己都没觉着可惜,你倒发起慈悲来。”提灯往后侧目,“有这功夫不如好好想想,待会儿见了他们,怎么解释你的身份。” 笙鬘撒开他的手,起身往回走:“我想?要瞒天过海的人又不是我,凭什么叫我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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