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宫廷颁诏,大渝国母诞下一子,立太子贤。 至于那个因诅咒上身而奄奄一息的孩子,早在前一夜被运送到城郊,用一口薄棺,一块无名碑结束了短短的一生。 “放他爷爷的狗屁。”许多年后白断雨听闻这桩往事,破口大骂,“那堆亡灵真能这么听话,还费得着他老楚家祖师爷求爹告奶地叫山鬼带回去镇压?请一堆巫婆巫师绕着那祭坛念几句‘你们要是听话你们就自戕得了’岂不更省事?还不治之症?剑魂显灵?哪个刚出生的娃娃赤身裸体放大雪底下听几个时辰的巫经不发烧的?大活人都经不起这么造!一堆没心肝的废物,把罪过推到一个孩子身上,活该绝后。” 好在楚空遥命硬,大雪没冷死他,高烧烧不坏他,硬是让他在大渝侍卫随意铲起的土堆下发出了嘹亮的啼哭声。 那个深夜,有不信鬼神的樵夫打开那副棺材,救了楚氏不为人知的二皇子。 好景不长,养父意外离世时楚空遥才四岁。 四岁的孩子,父亲留下的农田房屋一概守不住,没两天就被那些山远水远的亲戚分了个干净,他自此走上沿街乞讨,偷鸡摸狗的流浪生涯。 十岁那年冬天,从大渝皇宫倒出来的酒水肉汤飘荡在宫外暗河,发酵出浓浓的臭味。楚空遥流浪到祈国,借着一副生来不俗的好皮囊从一户朱门人家手里讨到根从没尝过的冰糖葫芦。手还没揣热乎,就被同街乞讨的小混混盯上,要他全须全尾地交出来上奉。
楚空遥不答应,死命护着那串冰糖葫芦,最后被堵在巷子里给人打得鼻青脸肿血肉横飞。 后来楚空遥想,他小小年纪就对这个人间有着如此浓烈直白的恨意,或许契机正是来源于守不住冰糖葫芦的那个冬天。 他在雪幕下呜呜咽咽地哭泣,他恨冷得望不见尽头的隆冬,恨不知何时会因为寒冷饥荒死得寂寂无名的自己,恨正在自己背上对他拳打脚踢与他有着大同小异悲惨命运的乞丐同类,甚至恨给了他一串冰糖葫芦却没让他尝上一口的富家小姐,还恨死后让一卷草席拉走的养父,恨他为什么不让自己在对这个世界尚且毫无感知的婴儿时期就简简单单地死去。 接着他听见巷子口传来喧哗。 楚空遥头也不抬,想必又是哪个达官显贵上街游行,他见怪不怪,连对自己支离破碎的人生都快没力气收拾,有哪里有精力为别人的荣华添砖加瓦。 可是喧哗之下的脚步是冲他而来。 那几个殴打他的小混混唯唯诺诺离开,把抢到手的糖葫芦扔回他的脚下。 他抬头,看见一张比他还稚嫩的脸庞,和冷静自持的目光。 七岁的谢九楼牵着他的小马,在生来敏锐的玄息的引导下,发现了巷尾这个野生野长十年的格者,带着自小沉浸于谢父教导下的沉稳姿态,把人救回了家。 可楚空遥的一生似乎注定漂泊。 谢府的凳子坐了几天,受邀来府中作客的白断雨便见到了楚空遥。 说是作客,老头子不过受谢父所托,每年都有那么几天去漠堑看看伥鬼墓的封印,此事与谢家又有牵连,世代下来,白断雨与谢府也有了斩不断的联络,加之谢府为重礼世家,谢九楼生得讨人喜欢,老头子便算他半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长辈,几年间有空便来陪谢九楼玩几天。 岂知在这之前白断雨才刚去过大渝皇宫,国母多年心结难解,思郁成疾,楚氏费了极大力气才请到白断雨坐诊,奈何心病难医,国母不愿开口,老头子看不出所以然,只开了几副疏风养气的方子,嘱咐国母少思轻虑便离开了。 才一遇着楚空遥,大渝那边心病是何缘故他便了然。 白断雨不问世事,十年前楚式宫廷的变故本就是密宗,他不知各种细节,一时只抓着人要回去,美其名曰认祖归宗。 楚空遥如从泥沼升至云端,落魄十年,如今有人告诉他自己其实是遗失的皇子,他忙忙地便跟着上了路。 前方等着他的却是大渝国主的矢口否认。 非但如此,高堂上的人杀意昭彰,操戈相向。 白断雨抱着胳膊挡在楚空遥面前冷笑:“行医之人见不得血。这孩子你不要,我要。” 他在夕阳下牵着楚空遥的手,任由这个孩子被他带着,满脸依依不舍,望不断里头的荣华富贵似的,一步一回头地走出偌大的皇宫。 楚空遥在某一次回眸时捕捉到城墙下一个挺拔傲然的身影。那个人一身华服,众人拥簇,不过翻身上个马背都有许多人昂首注目,随后他就注视着对方在马上驰骋。 百里皇宫,一往无前。 那不是他吗?明明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金砖绿瓦下那个恣意高贵的身影成了楚空遥的执念,他在日益强烈的渴望下近乎走火入魔,次年开春的一个雨夜,他喝醉了酒,跑到楚氏宫门前大呼小喝,蒙头乱闯,叫嚣着要所有人归还他应有的一切。 结果理所当然被一通乱棍打晕,丢出城门。 被白断雨捡回去的第无数次他仍不甘心,烧糊涂了便抓着人又哭又闹:“凭什么?我恨他们!我恨他们!” 他日日顾影自怜,沉醉于自己悲惨的命运无法自拔,满脸阴郁,自暴自弃。 不久后白断雨给他起了个名字。 “楚空遥怎么样?逝水空断,当起逍遥。” 他扭过头:“我不姓楚。” “凭什么不姓楚?” “他们不会承认的。” “关我屁事。” “他们会杀了我!” “我看谁敢。” 老头子转过他的脸,盯了许久:“整日顶着张苦大仇深的脸他们就会认你了?跟头野牛一样闷头乱撞你的仇就报了?一双眼睛巴不得昭告全天下你有多大冤屈似的。” “我告诉你,杀人不见血,喜怒不形色,慈悲细若流水,闻恶先笑三分,那才叫本事。”老头子松手,睨着他,“好死歹活,别浪费你骨头里那颗珠子。你可是个格者,我天生的徒弟。” 楚空遥怔怔的,过了许久,他低下头:“我想见阿九。我还没谢谢他。” 白断雨笑了笑:“等你足够强大,天地皆可遨游。”
第92章 后头的事谢九楼都知道得大差不差。 三年后白断雨大张旗鼓携徒游学,路过大渝,朝宫里递了拜帖,大摇大摆带着楚空遥进宫,命徒代师,与宫中大学士进行讲辩,那时的楚空遥早已名动天下,坊间围绕他的谈论除了天赋异禀的医毒之术,一是半神之徒的名号,二,便是那张和大渝太子贤一模一样的脸。 那场讲辩轰动全京,十五岁的少年在大渝宫廷舌战群儒,堪堪两个时辰,渝宫四个学官已被辩得枯如朽木。太子贤在幕帘之后,听完整场对辩,透过珠光摇曳的帘影,看见那个泠泠如月的身影将满殿贵族扫视一圈,转身离去时扔下一句:“我汲汲数载所求,原也不过如此。” 太子贤知道,这个人再也不屑踏入楚宫一步。 一个雨夜,那辆载着太子贤的马车缓缓驰行到白断雨的毓秀阁门前。 白断雨在楚空遥赌气离开的背影下把人迎了进去,关上门与太子贤彻夜长谈。天明时雨幕潇潇,白断雨送走那辆马车,与楚空遥站在廊下,叹道:“他们楚氏竟也养得出这样好的孩子。” 楚空遥睨了他一眼。 “你更好。”白断雨当即弯眼笑道,“谁养的都没我养的好。” 楚空遥打掉他放在自己肩上的胳膊,扭头就走:“他们举天下之力养的人,怎么会不好。” 次月初,太子贤一部《罪楚文》引起满城风雨。上头自楚氏先祖立国之年数起,陈尽历代大渝皇族的弊政阴私,从追溯楚氏剑的由来,到山鬼传说,最后揭露楚空遥身世之故,无一不将皇家森冷狰狞之面目袒露在万民眼下。 虽说罪书末尾太子贤已向天下昭告楚空遥的身份,并以太子身份下教书,称举族皆待二皇子回京,但楚空遥依旧无动于衷,早前在无镛城最繁华的地段挑了座宅子,罪书昭世后,任大渝那些金银珠宝流水般送进来又被他流水般打出去,只依着多年在白断雨膝下养成的逍遥性子做个闲散人。 奈何天下熙熙,追名逐利者如过江之鲫,人人拿着点敲门砖都想拜会拜会大渝流落民间的二皇子。楚空遥起先还拒,后来烦了便见见,再后来他发现众生之相很有意思,洞察一张张阿谀奉承的嘴脸下层出不穷的心思使他乐在其中。他在虚与委蛇中愈发得心应手,逢迎送笑之间,再无半点往日的影子。 一晚他和白断雨喝酒,不慎喝多了些,酩酊里白断雨把他送进房,他醉眼朦胧地看着自己的师父坐在床头,像多年前那样摸着他的头发叹气:“我本想……真相大白是成全你的好时光。不料竟是叫好时光彻底到头了。” 他这辈子最好的时光,是除了白断雨以外一无所有的那几年。 据说太子贤为完成那部罪书,整整一月宵衣旰食足不出户,收墨之际已是呕心沥血,派人将书稿送印之后便晕厥了数日。 “大哥自小身弱,不如我这般贱命好活。他第一次长久晕厥时楚氏剑竟有了异动。”楚空遥看向谢九楼,“就是你未满十四的那年初夏,随谢老爷征战。我和你同在无镛城门,一个向北一个向东,也不知是谁送别谁。” 楚空遥随白断雨前往漠堑探查,途中竟无缘无故呕血,因病停滞数日。 那恰好是太子贤症状最凶的几天,也是楚氏剑在封印下最不安分的时候。 “老头子说因剑魂受到钳制,暂时冲不破封印,虽然先祖杀业的诅咒还没降落楚氏,但只怕就在我二人身上了——不是大哥,便是我。也是因着这个,我与他血脉相连,稍有不慎,剑魂就有可能在我与他之间趁虚而入。” 此后年年岁末,白断雨为保全楚空遥的安危,在枯天谷那所别苑里,特许太子贤与楚空遥一同修养,一年专用两三月的时间守着两兄弟,楚氏剑的封印随便动不得,那便给太子贤与楚空遥加印强身,数年过去,每每也还算安然无恙。 “大哥……他很好。”楚空遥低声说,“如果他活着,大渝兴许还有救。” 在枯天谷别苑的第一年,他初次与太子贤正当碰面。 楚空遥看着对面的人,像在照镜子,又不像照镜子。 像的是那张脸,不像的是那双眼睛。 那样温润而清澈的眼神,他一辈子再如何故作洒脱,也装不出来。 渝太子贤,明德任责,厚德载物,一个品行通达的帝王是什么样,楚空遥的大哥就是什么样。 “有一次,他亲手给我做了这把扇子。”楚空遥慢慢把手中折扇打开,乌色扇面是烟雨蒙蒙的水墨画,画中山水飘渺,只以缭乱几笔勾勒,唯一描绘得细致的,是近景风雨处的一棵青松。 “他说他十五岁那年站在皇宫幕帘后,看见我站在百官前,就像看一株雨里的松。”楚空遥的指尖在画中题字上拂过,“‘尔立山河,百川失色’。这样的人,我又如何恨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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