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气散得很快,没多久脑中就全然一派清醒了——这不是我的做派,微生可以作证,我是所有皇子里酒量最好的,从不轻易喝醉,醉倒的话也绝不容易醒来——没来由一阵入骨的刺冷,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呵,托这冰天雪地的福,这一番我着实是醒得透彻。 “微生,以后我若是喝醉了醒不来,你就把我丢到雪地里。”我顺手扯住我那忠心耿耿的小护卫的衣襟,提点他道,末了,又觉得不甚严谨,便再补上了一句,“要是没有雪,你就备上一缸子冰凉的水。” 微生惊忙大呼道:“那可使不得!” 管你使得使不得,总之方法我是教给你了,兴许就有那么一次派得上用场的时候呢。 我踉跄几步,扶住了我的马,稍稍活动了一下麻木的筋骨,遂捞起缰绳翻上了马背。 天地萧索,寒夜寂寂。 冬天的风似刀锋般刮过我的鬓角,微生数次在身后提醒我拉上兜帽,我皆置之不理,这冷意令我灵台分外清明,忆起了酒醉的前一刻,真叫我好生欢喜: “姑娘怎么称呼?” “你就叫我白姑娘吧。” “哈,虽与白姑娘乃初次相识,却大有一见如故之感,不知他日该如何寻访姑娘,再续今时把酒对酌的快意?” “我住在西寒谷。” …… 西寒谷—— 听说谷中清寒,花期较别处的晚,故而当人间芳菲将要落尽时,那一片被誉为“绯云雪海”的桃花林才姗姗盛放出或艳或素的花朵,满枝满树,层层叠叠,一眼望去,无穷无尽,连晴空也为之遮蔽,若是不当心踏入,还怪乎误闯了仙家桃源。 一念及此,我心绪不禁摇曳,不无笃定地想着,待到那时,不管进谷的山路有多难行,我也定要去寻访这仅有一面之缘的清妙佳人白姑娘。
第二章
[|一心人] 寒冬腊月,一场一场的鹅毛大雪下个没完没了。 最初回到皇宫里的那段时日,我特别怕冷,几乎是到了一离开炭炉就会冷得受不了的地步,无论穿上多厚实的狐裘都无济于事,御医来瞧过,却瞧不出什么大毛病,父皇、母后怪疑,召了微生去问,这才知道我曾经喝醉了躺倒在雪地中,无辜的微生就这么被狠狠训斥了一番,还罚去了两个月的俸禄。 微生回来时眼睛红红的,忧郁望了望我,低头嘟囔着说:“做臣下苦啊,做颐华王的臣下更苦……” 我抱着手炉靠在软榻上看书,睇他一眼,略有不满:“你这话是怎么说的?” 微生叹口气,面色更加凄苦,他一面拿起火钳往寝殿中央的紫金炉里添炭一面回首对我说道:“殿下您可明察,小的我一个月的俸禄能有几个钱啊,省吃俭用也就勉强够花,这一罚,哎哟,想想就肝疼!我以后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我眨了眨眼睛,放下手中书卷,招呼微生过来。 微生站在软榻边,我捞过他的一只手来,在他的手心里压下了一小锭金元宝:“这下知足了吧?” 微生愣了愣,一撅嘴,将金元宝还给了我:“殿下这实在是不尊重人!微生我又不是在向您讨钱花!” “我不介意呀。” “我好介意!” “后天就是除夕夜了,大不了你当这是爷赏你的压岁钱呗。” “压岁钱向来都是用红纸包着给的。” “……”我扶住额头,心想真是败给微生这小兔崽子了,没法子,从靠枕下摸了装平安符的红色小锦袋,将金元宝往里一塞,抬眼看微生,他的眼睛瞪得老大,有点儿可怜兮兮期待的模样,就又摸了一锭金元宝装进去,然后豪气地甩给了他,“顺带这平安符也赐你一道了,神仙保佑,福禄多多。两锭金子,我不亏待你小子吧?” 锦袋接在手里,微生惊得一愣一愣的,缓过神来,立刻就激动地跪下磕头了:“不亏待不亏待!得殿下如此厚待,微生简直无以为报了!” 喏,本殿下身边的,就是这么个油嘴滑舌的家伙,虽然是滑头了些,但服侍我确实是尽心尽力,所以我总想着要多给他一些东西,好让他离宫后可以比别人过得富足很多。 冬雪消融得很慢,等到宫中最偏僻的飞檐上都不再有积雪的时候,我的第七个姐姐就要嫁去云州了,父皇母后还有一干嫔妃、皇子在宣德门前,目送凤冠霞帔的新娘坐在华美的马车上被荣国公家的长公子接走了,大家都折身回各自宫殿去时,我则领着微生悄悄跟在马车后面出了宫。 公主出嫁,总归是一桩热闹的喜事,百姓们夹道围观,故而马车一驶到王都最热闹的中央大街上就不得不慢了下来。 微生见我不远不近跟了一路,于是不解问我:“殿下要送公主出城吗?” 我摇头:“不,就是随着走走。” 微生思忖片刻,接着又问道:“去年花朝节前三公主出嫁,去的还是比云州更远的交州,怎么就不见殿下相送一程?” 我白了微生一眼:“你懂什么?三皇姐虽然远嫁交州,但到底她母亲还是宫中荣宠不断的妃子,父皇对待三皇姐,多少是比旁的公主优渥些;七皇姐就不同了,她那分位低的母亲去世得早,她从小就被寄养在周婕妤身边,周婕妤没多喜欢她,顶多就是做到了管她衣食无忧。微生,你且看着,逢年过节的,三皇姐必能奉旨回来,七皇姐是一定不行的。” 微生不由喟叹:“原来生在帝王家,也不见得全是好事啊!” “平心而论,七皇姐样样都比三皇姐好,只是……可惜呀!”我心中惋惜,又忍不住庆幸自己的出身,“你小子却是命好,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分,这么愣头愣脑的,竟然能跟了主子我。” 微生摸着后脑勺,嘿嘿腼腆一笑:“少说也得修十世吧。” 真别说,愣头愣脑的微生偶尔奉承起人来还是别有天赋的。 我看着七皇姐乘坐的马车,怎么着都觉得心里发酸。 我五岁至九岁左右,身体极弱,隔三差五就会生病,哥哥姐姐们都不爱带我玩,且私底下喊我“小药罐子”,有很长一段时岁,我都是非常寂寞的,只能躺在寝殿里看头顶的幔帐打发光阴,七皇姐是小孩子里唯一一个会来看我的人,不过她怕我母后知道了会不高兴,所以都是趁着寝殿里的内侍、宫女、嬷嬷什么的走了之后才会悄悄进来,春天带着小树鲜艳的花枝,夏天用布袋子兜着鲜果,秋天捡来漂亮的落叶,冬天用雪捏一个胖乎乎的小人……我病着的时候看不见外面鲜活的事物,她就一样一样拿进来给我看,一件一件讲给我听,我还记得自己问过她,为什么别人都离我远远的,只有她愿意来看望我,她低下脸回答说,没人理的滋味她尝了好多年,也不为什么,就是不想看见我也一样孤独难受。七皇姐的话我一直都记着,我很感激她陪了我那么久,所以长大一些身体强健之后都会主动去找她,可她始终借故走开,为数不多的陪着我在御花园里聊天的几次也是显得很局促的,说不了多久的话她就会谎称不舒服飞快离去。我不能明白其中玄机,直到有一天未经通报去母后宫中请安,在殿外听到母后对服侍她的宫人说,青女懂得分寸,不以不祥之身靠近乘鲤,这很好,你去挑两支好些的步摇赏给她吧……青女是我七皇姐的名字。像步摇那么美丽的东西,一次也未能出现在她的发间,可我知道,母后从不食言。七皇姐图的不是任何人的恩赐,她只是担心我而已,担心流言蜚语影响到我,因而从一开始就教我对寝殿里照顾我起居的宫人说,那些花枝、鲜果一类,通通是其他兄长姊妹送来的。 我吸吸鼻子,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伸手从袖中取出一枚羊脂白玉佩塞给微生:“去,赶紧给七公主送去。” 微生接玉佩在手里,立马愣住了,呆呆说道:“……这、这不是太后崩前特赐给殿下您的吗?” 我怒道:“叫你去你就去!废话什么!” 微生不肯动:“人人都知道,这玉佩是太后留给您的,上面还刻着——” 我接着再怒:“混小子,我干什么都要你管了?给了我就是我的,我爱送给谁就送给谁!你拿去给七公主,就说往后要是在荣国公家受了任何委屈,写信告诉我,我会去接她回来,切记,要说得底气十足,好让驸马爷听得明白清楚。” 微生是个聪明人,听完最后一句就知道我的真正用意了,便也不再啰嗦,领命前去拦七公主的马车。 我站在长长的队伍后面,舒了口气,兴高采烈的人群很快就从四周涌上来将我淹没了,我举步打算避到街边,目光不经意带过临街酒楼上开着窗的二楼—— 白姑娘?! 我揉了揉眼睛,真的是白姑娘。 白姑娘居高临下望着我,把盏微微一笑。 再次遇到白姑娘,我十分高兴,奋力挤出了人堆就直奔上楼。 酒楼大厅里寥寥四五位客人,一边吃着酒菜一边议论着街上的热闹,二楼则更为空荡,唯有白姑娘一人凭窗品酒,神态从容惬意。 我惊喜交加,不等她相邀就在她对面坐下了:“你怎么来了?” 白姑娘挽着简单的髻,一绺长发随意散落肩头,依旧白衣胜雪,似那日初见般素洁清丽,她轻轻将酒盏放下了,眼里含笑看我:“我不能来吗?” 我不好意思挠挠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白姑娘将一只空杯放在我面前,接着为我斟满了酒:“颐华王是没想过会突然再见到我,所以才会感到吃惊吧?” “正是!正是!”我连忙点头,“原本我以为只有去了西寒谷才能再遇上你。” 白姑娘垂下眼睫笑了:“我的确不常出谷。” 我兴冲冲告诉她:“我打算过段时日去谷中探望你。” 白姑娘没有回应我,她看向窗外:“今日出嫁的,是跟你关系很亲厚的一位公主吗?” 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听到我说了什么,但我脸上开始发烫,我羞于重复刚才的话语,顺着长长的队伍望去,大红的马车已经停下了,微生站在车下拱手,我喃喃肯定道:“是啊,她对我很好的……” 队伍又开始向前移动了,车驾周围好像有些混乱,我仔细看了看,原来是有两名小童各站一边,在向车下抛撒红色的小纸包,我想,红纸包里面装着的,应该就是按风俗来称的“喜钱”了。 “造化是个人的。这位公主虽不甚受宠,但终究还是有了个不错的归宿。” “嗯——啊?” 白姑娘端起酒盏,盯着透明的酒水,嘴角弯起一道浅浅的弧:“跟去年那一位相比,排场小了不少,不过我确实听说过,云州荣国公府的长子,磊落温厚,从无纳过姬妾,是个但求‘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端秀儿郎。” 我讶然呆坐,蓦地有种自己枉做小人的挫败感。 白姑娘的酒盏又空了,她抬手斟酒,袖口露出半截缠在腕上的纱布,我恍惚想起,当晚她解了袖口的丝带束发,我看到她腕上也是裹着纱布的,是伤吗?这么久也不曾好吗?我张了张嘴,正想对她说,宫中有上乘的伤药——她朝我举了举酒盏,说:“不为你的姐姐感到高兴?痛快喝一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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