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起酒说:“这是自然。”。 仰头一饮而尽,她再倾身斟满,我看到她的发间插着一支式样精巧的金簪,不觉脱口道:“这是你沽酒的簪子!你将它赎回来了吗?” “几个微薄酒钱,哪里值得我一整支簪子。” 我心想也是,不过想起那胖掌柜势利的嘴脸,还是难免会有不快。 我与白姑娘临窗谈笑,不觉已喝了许多酒。 末了,白姑娘起身要走,她在楼梯口前回转身,问我:“你说,想来西寒谷看我?” 我一愣,继而郑重点头:“嗯!” “我的居所极为偏僻,到时你就去谷中一座名为‘浮生’的客栈找一位姓童的老丈,告诉他你想见我,童老丈自会遣其孙儿来知会。” 我一一熟记在心。 白姑娘的身影才消失在楼梯口没多久,微生就满头大汗“噔噔噔”跑上来了,上气不接下气踉跄着近前来,提起邻桌的茶壶先灌了个饱,后才有的气力来抱怨我:“转眼就不见了人,又是让臣下一通好找啊!我说殿下,我的好殿下,往后这样的事能不能少那么几回?微生我胆子小,一想到把您弄丢了我就吓得心肝直跳、魂不附体呀……” 微生跟着我常年在外奔走,逐渐养出了一副凡事紧张过头的性子,我屈指扣扣酒案,笑嘻嘻提点他说:“此一时彼一时,这里可是圣城王都,堂堂天子脚下,你家主子我还能被贼人劫走不成?” “可不是,幸好不是在外头!”微生抚了抚胸口,无不庆幸。 我转头从窗口看出去,对面的成衣铺前种着一棵高大的梨树,呼啸寒风里,枯枝伶仃,怪是寂寥的。 微生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殿下看什么看得这样出神呢?” 我默默不语,不知该怎么向微生描述此刻心中感怀—— 多想在春花烂漫时再逢着方才离去的佳人; 可这冷酷的冬日,竟过去得这般漫长呵。
第三章
[|浮生愿] 王都春景再盛我也无心去赏。 当上林苑的桃花终于开始凋落的时候,我让微生备了两匹快马。 进谷的山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泥泞难行,但崎岖的羊肠小道和陡峭的山岩壁还是让我和微生以及我们的两匹马吃了不少的苦头,然而等穿过了一线天的石罅,眼前豁然开朗到令人难以置信:西寒谷中草长莺飞一派新景,放目望去,连绵桃林花开似海,层层叠叠不可穷尽,天与地,恍若已经没了界限…… 微生瞠目结舌,拼命擦了擦眼睛:“乖乖……咱们这、究竟是到哪儿了?” 我也是惊愣不已:“绯云雪海。” “啥?啥云啥海?” “那个……就当我没说好了。” 我牵着马走下石阶以后,微生还站着原地搭起手眺望,意犹未尽感叹道:“天哪,真美!我怎么觉得之前就跟白活了一遭似的呢?上林苑里的那几株老桃树也好意思说成是桃林吗?提起来就羞人呐!” “还杵在那里干什么?” “哦,殿下不是要找一座客栈吗?我正寻着呢!” 我翻了他一个白眼:“等你想起来黄花菜都凉了,我早寻过了,没瞧见,赶紧跟上,往前走一程再看罢。” 微生乐颠颠跟在我背后问:“咦,这么美的景色殿下都不赏,难道是那客栈竟比这桃花林还要好上百倍、千倍吗?” “多嘴。”花随时可以看,却不知白姑娘今日是否在谷中,我只想尽早见到她。 然而,在谷中兜兜转转良久,却始终是见花不见人,连炊烟都看不见一缕,更何谈什么客栈。我汗湿了衣衫,又累又渴非常泄气,掷了缰绳坐到路边一块大石上。微生察言观色的本领向来出众,他小心翼翼捧了水囊挨到我身边来,试探着问,要不,先让臣下去溪边饮马?我抬起眼皮子看了两匹马一眼,耷头耷脑的样子瞧上去可怜,我没作声,只是点了一下头。 微生走开不多久,我喝了水,慢慢平下心来,枯等无趣,便坐在石上看花看天打发辰光,正百无聊赖,忽隐约闻得清歌曼妙,好像是从桃花林的西侧传来的,我心念一动,立刻起身倾耳细听——没错,是歌声!有人在唱歌!我欣然循声而往,一时间竟也忘了饮马的微生尚未回来。 浮生客栈。 “果然。” 我立于林中空地,望着眼前两层高的古朴建筑物,真是喜不自禁,走进去,厅中仅有四人:掌柜的在低头算账,小二勤快洒扫,一个绿裙的女人怀抱琵琶在唱歌,女人对面坐一位合眼打着拍子的白发老翁。 我局促站在门口,琵琶声歇,绿裙的女人扭转头看我,老翁也睁开了一双浑浊的眼。 掌柜的听见歌声骤断,好奇看了厅中一眼,顺带就看见了我,他有些疑惑地打量着我:“你……你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我,我找人。” “找谁?” “童老丈。” “喏,那位便是。”掌柜的随手一指,之后便不再理我,低头继续算他的账去了。 我受了冷遇,尴尬着脸顺他指的方向看向白发老翁。 绿裙的女人已抱着琵琶站起来了。 老翁眯着眼,远远问我说:“这位小友,你找我?” 我理理衣裳,走近见礼:“晚辈唐突。”
老翁虽显得昏聩,但性子却率直,开门见山就是一句:“所为何事啊?” 我的耳根热了热:“我……我找白姑娘。” “白姑娘——”老翁思忖了会儿,便转头对那绿裙的女人说,“阿萝,你去屋后找小石头,让他去请白姑娘来。” “嗳。”绿裙的女人将琵琶放在老翁手边上,然后穿过厅子往侧门出去了。 “章小倌儿,眼力劲儿怎地这么不行?没瞧见是白姑娘的客人吗?还不快上好茶来!”老翁高声吆喝起来,又笑着抬手邀我在近旁坐下,“小友你坐,你坐这里。” 小二哥提着茶水过来,热情打趣道:“泡给童老丈的茶还不是好茶吗?让客人喝上一杯又如何。” 老翁咂咂嘴:“搁凉了。” “客人请慢用。” 小二哥给我们各沏了一杯热茶,道声“请用”便退下去了。 绿裙的女人进来了,低眉回复老翁:“石头去了。” 老翁颔首:“你是在这里,还是回去?” 绿裙女人说:“客人难得来,不尝尝谷中的小菜和糕点岂不遗憾?我去厨房帮黎娘。” 老翁神色颇是赞许,捋须道:“甚好。” 童老丈许是年事高了,不太喜欢与人过多言谈,他陪着我喝了半刻茶,就唤我道:“哦,小老儿我险些忘记了,白姑娘更喜欢坐楼上靠近雕栏的位置。小友,劳烦你来搀我一把,我带你到楼上去——你等白姑娘,我自去廊上歇一歇。” 我忙起身搀扶童老丈,童老丈将琵琶抱在怀里,颤巍巍挪开了步子。 二楼廊上摆着一张窄榻,上有高枕薄褥,对面放一副红木桌椅,式样老旧,却光泽盈亮。 童老丈将琵琶搁置在对面桌上,自己拂去飞落在窄榻上的几片桃花,怡然躺下,摆手与我说:“你去雕栏畔的席座上等白姑娘,一会儿她就该上来了。” 我拱手躬身,依礼退下。 小二哥手脚利索,片刻前还空空如也的席座上已放好了一壶温热的茶,我揽衣坐下,一面赏雕栏外连绵的花海一面品着杯中香茶,心念道,白姑娘当真是妙人,居高而远望,景艳不可足一而道。 正想着,有杂乱的脚步声从楼下上来了,先是一个七八岁的稚子活蹦乱跳跑上来,见了我乐得直拍手:“阿萝姐姐说是个长相很俊的哥哥,诚不欺我也!” 我怔了怔,哭笑不得,这半大的孩子满口之乎者也倒也顺溜。 又一个小些的孩子牵着一个人的手走了上来,奶声奶气道:“平儿无礼,白姐姐还没说话,你先咋呼个什么?” 一身素衣白裳的白姑娘眉眼弯弯,嘴角含着浅笑朝我望来,我忙起身相迎。 小孩童松开手,向我说:“看,白姐姐给你找来了。” 我被他一本正经的有趣模样逗乐了,礼貌抬手谢道:“有劳了。” “不客气。”小孩童咧嘴笑得得意,转身一把拉住七八岁孩子的手说,“平儿走,我们方才的草房子还没搭好哩!” “就去!就去!” 两个小不点嬉嬉闹闹着下楼去了。 “坐。”白姑娘招呼道。 “好。”终于见着了,我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还是白姑娘直爽,微笑着对我说道:“我不料想你会来得这么早,谷中的花才开三两天,还不是最盛的时候,石头和平儿叽喳着跑来告诉我有客人到访时,我还暗自惊讶。” 我抿了抿唇角,心虚解释说:“王都的花都开始凋落了,我以为这个时候来是最恰好的。” 白姑娘拢了拢耳边的发:“只要有花开,都是好的。” “白姑娘。”小二哥端着温酒的红泥炉和一壶酒上来了,他脸上笑盈盈的,让人感到很亲和,“黎娘和阿萝姑娘待会儿就把菜食送来,还请您与客人先饮些酒,这可是掌柜的特意从地窖中取出来的汾酒,藏了足有三十多年呢。” 白姑娘道了声谢,又对我说:“你真是好有口福。” 隔了不大片刻的工夫,小二哥和阿萝姑娘就将东西送了来:一条清蒸鳜鱼,一碟渍笋片,一盘芽菜,一笼屉水晶饺子,再并两份糕点。 阿萝姑娘说:“黎娘是这间店的大厨,想来不会让客人失望,至于我嘛,也就做得来赤豆糕、樱花冻这样的小食,也希望客人不要嫌弃。” 我受宠若惊,何来嫌弃一说,忙不迭谢了盛意款待。 小二哥下了楼,阿萝姑娘转去廊上给童老丈弹琵琶听。 “来,你尝尝这个鳜鱼,很鲜很好吃的,是我们黎娘的拿手菜之一。”白姑娘给我夹了一筷子鱼肉,放了筷子,她自己却端起了酒杯。 我低头尝过之后才敢出声回应她,“曾听闻诗句‘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确,这谷中桃花流水鳜鱼的滋味……很鲜香清甜,黎娘的手艺,比之于宫廷御膳,有过之而无不及。”目光不觉落到白姑娘右手腕上,袖口牵动,依旧还是裹了纱布,我摸了摸腰间,发现带来的金创药竟不知何时遗落了,心里怅惘憾恨,直骂自己是猪头,却又忍不住,关切小心地询问她说,“你的手腕上有伤么?为什么每回见着你都裹着纱布?伤得很严重么?”羞赧间,又争着还要再说上一句,“宫中倒是有一些十分好的金创药,若是用得着,过几日我可以送来。” 白姑娘一怔,端着酒杯的手也就悬在了空中,杯沿离她的唇,不过半指的距离,她眉头轻轻蹙了一下,之后缓缓将酒杯放下了:“是有伤,不过已经好了。” 她语气悠长,似带着无尽的喟叹,可我看她表情只是平静,又不像是叹惋世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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