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再强调他根本没有未婚妻这件事,因为有过前车之鉴,宅邸里的下人都知道避开这个话题。 待一切结束时,我保持着低垂的视线,悄无声息地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没有直接离开寝殿。 ……可能因为那一天是难得的晴天吧。 我站在回廊的角落处,落满层层积雪的庭院在日光的照耀下十分美丽宁静。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可以看到坐在窗边的瘦削身影。 竹帘卷起,那个身影望着窗外,似乎在出神。 浅浅的日光既不灼目也不耀眼,落在木地板上映出庭院里的雪光。 鬼舞辻无惨离开窗边,来到廊檐下。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他走得极慢,每走一步都需要有外物支撑,从室内到廊檐下,短短的距离几乎耗尽了他为数不多的力气。 他靠着廊柱,休息了一会儿,随即离开廊檐的阴影。 没有披上外袍,鬼舞辻无惨只着单衣,站在积雪覆盖的庭院里。鸦黑的长发松松束起,散在瘦骨伶仃的肩侧,他微微仰起头,仿佛在注视天空中的太阳。 冬天的太阳没有温度,但他已经有一千年没有沐浴过阳光。 身为人类时唾手可得的事物,成为鬼之后连触碰都会被灼伤。 我转过身,离开回廊,在路上遇到前来寝殿的侍女时,低声叮嘱了一句:“大人在庭院里,记得给他添件外衣。” 稀薄的日光坠落西山,举着火把的侍从外出归来。 他们如今已经将京城内外都仔细搜寻一遍,恨不能掘地三尺,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们带回来的消息。 我早就知道结果,所以没有去前厅。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将衣服叠起来放回去,放回去之后又拿出来重新叠一遍。 平安时代人们的生活十分平淡无趣,我没有什么消遣时间分散注意力的办法,拿起火箸拨弄炭盆里的木炭,将木炭差不多垒成三角形时,房门被人霍然拉开。 鬼舞辻无惨发病的时候常常毫无征兆,但他这次发病来得格外猛烈,向我求救的侍女面色惨白,一副鬼舞辻无惨可能熬不过今晚的模样。 但我知道这个人的求生欲有多么顽强,他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就被疾病击倒。 “……大人吐血了。”那位侍女颤巍巍地告诉我。 我愣了一下,忽然站起来。 跑向寝殿的路上,我想,白天的时候我就不应该任他站在庭院里晒太阳。他现在身体这么差,就算不会被太阳一照就化为灰烬,只是在冰天动地的环境里待一会儿,已经足够加重他来势汹汹的病情。 房间里屏风翻倒,几帐歪垂,木地板上散落着瓷器的碎片,鬼舞辻无惨的衣襟被咳出来的血块染得暗红一片,他扼着身前侍女的脖子,脸上的神情阴戾无比: “……一群没用的废物。” 那个侍女从喉咙里挤出细碎的呜咽,瞪大的眼中充满恐惧。 鬼舞辻无惨眼角发红,胸膛剧烈起伏,呼吸都不顺畅,尽管如此,他牢牢扼着那名侍女的手却没有松开分毫,青白的手背上浮起青筋,俨然是要将人活活掐死。 瘦长的手指扣住柔软的喉管,细嫩的皮肉凹陷下去,那名侍女挣扎起来,但无惨的表情过于阴冷暴戾,周围无人敢上前,我来到寝殿里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不要!” 我想都没想地冲过去,一把抱住他的手臂,试图让他松手。 “她要死了!”我忽然害怕起来。我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害怕了,“你再不松手,她真的会死的!” 鬼舞辻无惨无动于衷,他其实已经有点神思恍惚,被病痛折磨得分不清现实和虚妄。 他紧紧掐着那名侍女的脖子,脸色苍白到病态,阴戾的眼底仿佛染着深不见底的绝望。 我抛弃敬语:“……无惨!” 我真的好怕他杀人。 “求你了,无惨。” 打开第一世的那道门时,笑容和蔼的医师脑袋被刀劈开,软绵绵地倒在暗红色的血泊里,我那病弱的未婚夫将刀扔出去的手停在空中,苍白的手指颤抖痉挛着,眼神看起来好像要吃人。 那个时候已经来不及祈求,也来不及改变惨剧的开端。 没有焦点的殷红眼眸微微回神,黑发的青年好像在那一刹那回头看了我一眼。 手指松开,忽然一下卸去力道,那位侍女软倒在地,典药寮的医师及时赶来,周围的仆从仿佛从梦中惊醒,慌忙涌上来接住了昏迷过去的无惨。 …… 他应该没来得及看清我是谁。 我怔怔地坐在一边,大脑仿佛无法思考,全部都是破碎的画面和光影。 那天晚上,鬼舞辻无惨大病一场,接下来一连几天都没有离开床榻。我熬到休假日,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感觉自己仿佛也被传染了似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力气。 屋外似乎又下起了雪,撕棉扯絮般的雪花不断飘落,静悄悄的冬日听不见什么声音,最近这几日宅邸里的仆人连脚步都放得轻而又轻,比掠过湖面的水鸟更加谨慎地收敛声息。 和我住在同一个屋子里的侍女给我端了饭食过来,同时也给我捎带了消息。 鬼舞辻无惨最近没有再发怒。我偶尔有一次路过寝殿,见到他坐在窗边沉默不语的身影。乌黑浓密的卷发没有束起,松松地散在背后,他侧首望着庭院外的方向,平淡的表情没有多余的情绪起伏,英俊的面容冰冷空白似窗外的冬景。 他看起来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听说也开始寻找当年的那位医师。 对于鬼舞辻无惨而言,这次的重生是能够完美扭转命运的机会。 我其实应该感到轻松才对,因为他肯定不会再次杀掉那位医师。他不止会得到健康的身体,说不定还能获得完美的永生。 到时候我也可以圆满退场,一切皆大欢喜。 “……别发呆了,快吃饭吧。” 我拾起筷子,视线随意往食台上一扫,凝住了。 “这是什么?” “是柿饼呀。”那名侍女告诉我,“大人最近没有什么食欲,今天难得说自己想吃柿饼,我看厨房里还剩下一些,就偷偷给你拿了一块。” “哎,你说奇不奇怪呀,那位大人居然会喜欢吃柿饼。”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结束 感谢在2020-06-11 10:59:07~2020-06-15 15:17: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请叫我咕咕、木野花 10瓶;扬子猴 2瓶;贫道子、漫天的星刻、喵了个咪、Clair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平安·五 我经常从别人的口里听到命运这个说法。 有些人叫它因果,有些人说这叫做善恶有报,还有部分人将其称之为命中注定,这是比较好理解的说法。 命运的概念十分模糊,要说它究竟是什么,可能没有人心里有确切的定义。不过,人据说会在生命中的某一时刻,清楚地听到命运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的时机因人而异,也许是一见钟情的那一瞬间,也许是和死亡擦肩而过的某一刹那,也有可能是在做出至关重要的决定的那一刻,命运生锈的齿轮开始嚓嚓转动。 见到四肢完整站在我面前的医师时,我也在那一刻清楚地听到了命运的声音。
它在我耳边大声嚷嚷:想不到吧?你辛苦苦找了这么久的人,鬼舞辻无惨重生到平安时代后,一个月不到就自己冒出来了。 很明显,命运这是在玩我,而且玩得不亦乐乎。如果命运有拟人的形态,我估计已经把它抓起来吊打一顿了。 但是很可惜,它没有,于是我只能继续面无表情地当一个毫不知情的工具人。 面无表情这方法是我最近琢磨出来的,见到鬼舞辻无惨的机会虽然少之又少,但谁知道我可能会在什么地方露出马脚。 心地善良的医师在鬼舞辻无惨的安排下住了下来,我身为宅邸内唯一一个内药司出身的侍女,成了这位医师的临时助手,每天的任务就是抓药磨药熬药,晚上做梦的时候梦里都是各种草药的名字。 我萎了。 和我同住一屋的侍女看出来我萎了,自动请缨要帮我一起抓药磨药熬药,走上当工具人的不归路。 “阿夏,你真是一个好人。” 阿夏有些害羞地避开我的目光,低头看向那位医师留下的药方。 “快点工作吧,这些药熬起来可费时间了。”她轻轻推我几下,我保证以后开小灶都会带上她。 药煮好后,笑容温良的医师来了一趟。戴着乌帽子的男人对谁都十分温和友善,笑起来时眼角边会皱起细细的褶子。宅邸内最近稍微热闹了一些,时不时就会有寻常百姓上门寻医问药。 鬼舞辻无惨不仅默许了这些变化,还命人在宅邸的偏门处腾出一间屋子当临时的药堂。对无惨的本性一无所知的医师十分感动,对于他的病情愈发上心,简直是废寝忘食地在研试药方。 笑容满面的医师和我赞美鬼舞辻无惨的慈悲心肠时,我维持住了自己的表情。 平安时代的贵族视人命如草芥,我理解他的心情。在医师的眼里,鬼舞辻无惨现在估计就是一个体弱多病、心地良善的贵公子形象,带柔光滤镜的那种。 “多么不幸的命运啊。”说到无惨的病情,医师眼眶微红,几乎要抬袖拭泪,“那位大人太不容易了。” 我憋住了。 我考虑了很久要怎么旁敲侧击地提醒那位医师,鬼舞辻无惨在药堂里安排的几乎都是他的人这件事。但药堂都是他建立起来的,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时间转眼就到了早春,命运有条不紊地沿着轨迹前行。 我端着空掉的药碗屈膝跪在几帐和屏风的后面,听见鬼舞辻无惨在和医师谈话。他的语气温和平缓,用词十分优雅,将病弱贵公子的人设端得四平八稳,完美的伪装找不出丝毫虚假的痕迹。 千年后的无惨城府深沉,他一直十分清楚,如果身处人类的社会就需要维持温柔和善的假象。刚刚重生时,他受情绪影响,如今心态似乎平稳了,意识到自己现在是虚弱无力的人类,没有强大的力量,也没有呼风唤雨的权势,很快就调整了策略。 至于他一开始那些不正常的、宛若失心疯一般的举动,宅邸里的仆人都说那可能是病情的影响,过去了就过去了,你看无惨大人现在不又是恢复正常了吗?他再也不提起那子虚乌有的未婚妻。 枝头的樱花绽出初蕾时,我在医师的手账上看到了青色的彼岸花这一味药材。 他笑眯眯地告诉我,这是一年中只会在白天绽放两三天的花。 “白天。”我重复他的话。 “是的,白天。”医师一脸感慨,“多么不可思议啊,就算是我,也只是多年前在采药的过程中见过一次。” 我愣在原地,听见他微微笑着说:“就像命运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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