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寂静。众人看着正中的镇元子和悟空,震惊于两人竟有旧日交情。 而悟空此时方才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位地仙之祖——幼时无数次听闻的师父至交,想起那个无数次在心头闪过的身影,眉间不自觉飘下些许落寞。 却被他眨眼间扫去,又是满不在乎的笑意:“你这老倌好小家子气,只要树活有何难处?” “你若真能医活我的果树,我愿与你八拜为交结为兄弟。” “这倒不必。你解了我师父,我这便去寻医树的方去。” 镇元子手下捻诀,三藏三人皆解了绑,“只是要有个时限——三日?” “好!”悟空说完已跳上云头,却又拨转回身,“我师父在你这儿,三茶六饭不可欠缺,决不可叫他饿瘦了些。” 待见镇元子点头,方才驾云疾驰离去。 三藏三人尚未从此间变故回神,便被镇元子请入了前厅奉茶上斋。三人吃过,只静心住下,等待悟空寻回医树良方。 而悟空此时登云如流星,已访过两洲之地,见过了三星,拜过了九老,更无一个医树良方,便是东华帝君处有一灵丹,也不过能治凡间草木,难医仙界灵根。 不觉一日已过,悟空已访遍仙友,再只剩下西方世界,他将云打了个跌,却忽然止住了脚步。彼时他被如来困于五行山下,如今虽皈依佛门,那西方却无人与他有多大交情,亦不知该求谁去。 可除此之外,若问谁还能有这般神通?悟空除了那人再想不出别人去。 他没有去处了——悟空想。 他去见他实是无奈之举——悟空想。 他只是一个闯了滔天大祸的弟子,去向师父认错和求助——悟空想。 而绝不是因为他想他了。 此间尚未鼓起足够的勇气,悟空脚下的云已如痴如醉般向着最熟悉的路途而去,漫天烟霞,一路跌跌撞撞。甚至直到悟空停在那石门之前,他才终于意识到他在做什么, 他在求那人,去帮自己救另一个师父。 第25章 故地 府门仍在,景致依旧,那块巨石上“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的十个大字不改。 悟空如今再抚摸那遒劲飘逸的刻痕,已然能想出写下这般文字的,是位怎样洒脱肆意的孤傲仙人。可亦是这位仙人,当初留在他本子上的注记,又是何等的严整清峻又暗藏风骨。 可叹彼时的那些耐心周至,竟都无息融进了无边的寻常往事里。 悟空看到此处,已觉鼻尖一酸,忙转目看向那道陈旧府门,缓步上前敲了三声。 一声声的闷响回荡在这幽静山林里,噗嗤飞离了一群惊鸟。 这动静惊醒了悟空的醉梦,他猛然回神,想起这方寸山的鸟儿早听惯了此间动静,是绝不会因为这片刻的敲门声而惊动的。 先前的近乡情怯烟消云散,悟空一个闪身径入洞中。 此处该是溪流,此处该是潭水;此处是琼楼玉宇烟雾缭绕,此处是翠竹掩映长廊九曲;那边该有鹤鸣,那边该有鱼嬉……悟空一处处看去,离别近千年的景致似在昨日。 只是眼前的断井颓垣、满目荆榛,又有哪点像旧景? 待客的前厅,会讲的松脚,练武的门房,听道的大堂,悟空一步步寻过,或是瓦砾散落,或是丝网遍布,整个洞府,已是久无人住了。 他却仍存了一丝侥幸,再不看别处,径往菩提院中奔去。 院门落了锁。 无禁制,无幽竹,无潭水。 除去彼时因病住在这里那几日,悟空第一次这般轻易地闯入此间后堂。无干净清幽,抬目所及处,那柄尽心磨了几个月的拂尘,垂了蛛丝冷冷清清摆在物架上。 直将来时那颤巍巍紧绷绷一颗心,一点一点碾作了粉尘,洒落这无尽荒凉里。 “师父……师父!” 单调而悲切的唤声一遍遍跌在院墙和石壁上,重重叠叠回响。却再无彼时熟悉的声音,愿意安抚他一声——“是我。” 想过无数次认错场面的人身体一松摔在柱上,恍着神将目光从空荡移回那柄拂尘,勉强伸出手,欲去拂开那菩提木上的陈丝。只觉一个落空,掌心摔在案上激起细细密密的触感,腾起周围一片灰尘,有一个黑点自丝网上爬开了。 悟空此时方觉眼前景致模糊,兀自仰头抹去面上清寒。却在光怪陆离的荒凉片景边角处, 偶然瞥见了一抹盎然绿意。 石梯,竹桥,枯涸的山泉,戴上金箍的石猴一步一顿,屏气走过当初由悟云带领的路,停在熟悉的屋舍后。 在那里,他看见他幼时忍痛掩埋在宿处后的唯一一颗烂桃未成为蠢钝的见证,它破土而出,成为了斜月三星洞中仅存的葱茏。 上头不知何时挂上的竹片刻着熟悉的端正字迹,在此间无风自动—— 茫茫南海,必有良方。 五庄观中,三藏等人等到第三日,心下已略觉不安,虽有三星求情宽限了些时日,但恐这世间并无医树良方。然镇元子只是以礼相待,并未因时日渐长而有些许怠慢。 直到将生火的时候,方见两朵云落在庭中,先一人是持净瓶的观音菩萨,而随行在后一人正是悟空。 众人连忙见礼,镇元子原要上茶,被菩萨婉拒了,只请他引路至园中。 三藏八戒悟净等人随行在后,此时才初见这人参果树遍地残枝的惨样,忽觉得镇元子先前只想炸一炸还是客气了。 观音菩萨并未耽误,拂动瓶中柳枝散出千滴甘露,须臾便见枝叶重青,树果重聚,亮闪闪一棵树上,完完整整结了二十三个果子。 悟空待清风明月数完,不忘笑辩道:“我便说只偷了三个。” 清风:“……” 明月:“……或许,你可以把偷字也辩解一番。” 满园欢笑。 镇元子摘下十个人参果设宴,招待众人。直到天色已晚,菩萨同三星才先后离去。观中安静下来,镇元子自叫上了悟空,要去游园。 悟空少有在狭隘墙壁间游园的兴致,但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便也欣然赴约。 两人说起近日纠葛,悟空致歉道:“先前我乃有意同你作对,又数次恶意揣度,如今方知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尚未谢过你几番海涵。” 镇元子看他爽快,笑出声道:“无妨。他曾说过你极招人喜欢,我彼时尚不信,如今倒信了。” “这倒是实话。”悟空毫不谦逊地认下招人喜欢这一夸奖,才突然意识到这夸赞前的主语,不想他这般开门见山,“……师,他会这般同你赞我?” “哈哈……”镇元子全无戳人伤疤的觉悟,反倒笑出声,“看来师父知徒弟,徒弟却不知师父。你虽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也算敢作敢当;忠字虽不沾,礼义仁孝却都算得上,又聪慧机敏,没心没肺,倒也衬得上他这夸赞。” “他若真这般喜欢我,又怎会……” “避而不见?”镇元子了然接上,笑问,“你去找他了?” 见人不答,他亦不意外:“以你的本事,一日去遍五洲四海,再多一日便可求到观音座前,你却三日才回。想来,你在第二日去了方寸山。” 悟空仍旧不答。非他有意,实在是他,太久没遇上一个敢与之谈起那人的人了。哪怕觉得以那人的宽容,便是自己真说出了什么,亦不会真被贬至九幽之下。 可是他却不敢再见到哪怕半分,那人的失望神色了。 许久,他才终于承认:“去了。” “没见到他?” 悟空想起洞中所见,感慨随生,“早已人去楼空了,他并未见我,只留下了这个。” 悟空说着极小心地从项上取下一条红绳,上头还系着牧童先前赔给他的一支竹哨,如今又多了薄薄一根竹片。悟空将那竹片取下,递给身侧站着的镇元子。 他其实想问镇元子那人搬到了何处,但那人既已愿意为他留下指示,自己又如何敢再得寸进尺? 镇元子接过看完上面的八个字,再看向悟空时竟说不出是什么神色。好似那目光在重重心绪中翻滚了好几遭,才听得他道:“悟空,想来你在天庭几百年,还没有听见过你师父的名号吧?” “你若有心,求取真经后仍回此间,彼时我同你叙一叙你师父的往事?” 镇元子说完,仍将竹片递与他,并不待回复便揭过了这一约定:“走吧,今日早些歇息,明日我再打两个人参果,为你我结为兄弟做祭。” 悟空心下生出许多猜测,但镇元子不言,他亦无从追问,只得默默记下了这一约定。 不过,悟空总觉得这结拜有些怪,“那结拜我先前也未曾答应,只当说笑罢。” “凡间尚有忘年之交,你与你结拜,皆因你脾性同我相投,乃是你我二人之事,何必拘泥?”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但人参果不如免了,已经吃过两个了。” 而且也不太好吃,悟空默默补上。 “不过吃了今日人参果会上一个罢了,至于日前那一个,”镇元子下一句话好似平地起惊雷,“悟空,想来你不知,你师父五百多年前曾向我讨过三个果子。” 镇元子回想彼时,他虽觉得这话不像菩提的性子,但只当好友说笑;何况后来那人去得干脆。竟是日前得了清风明月禀报,方才恍然大悟。 悟空知道堂堂地仙之祖不至于拿这种话框他,可倘若如今叫他领会这一句话的意思,他竟领会不出。 镇元子却定叫他领会:“正是你们师兄弟日前吃下那三个。” “你若有心谢他,在西行路上多领会民生艰难,也不枉他替你周全这一回。” 悟空思绪忽有些飘远了。 相同的话,叫他记起去年离了新拜的师父去龙宫喝茶,回程去看那个由年里转世的孩童时,那孩子只是躲在竹篱后,又害怕又好奇地打量。倒是那位老人,幼时曾由自己一笔一画教着写字的牧童,苦口婆心劝他: “您是天上仙官,自然不懂我们平民百姓的苦痛。您或许觉得我们怕您是以貌取人,可我们肉体凡胎,任凭碰上一位有你一般本事又比你凶残的,我们又有几条命活?” “幼时我便知您善恶分明,不得有瑕,但世事难周全。” “那位长老心慈面软,他既救了您出山,您又何必容不得他大着胆子说教您几句?” 悟空说不出彼时的心绪。 他好像没有丝毫恼怒,反倒欣慰于当初还要自己教道理的孩子长成这般。又慨叹于岁月荏苒,那个牧童绝不会这般循规蹈矩地同自己说话。又叹自己眨眼间的年岁,却以足够旁人走一遭。 但悟空彼时对于那些话,却没有真正放在心上,不想如今,那些话却又只字不漏地浮了上来。 相随着的,还有幼时那人曾说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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