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然四顾时,蓬草响动,听得一声欢呼自寂静中响起:“大圣爷爷回来了!”语未尽已跳出了一只小猴,接二连三,先后总共跳出了七八只猴。 悟空闻声看去,嘴角尚还抿得紧,眼中先含了两汪清泉。 那清泉没有落下,他笑出声:“还在……还在便好。” 身侧的猴子一面领他往水帘洞中走,一面讲起当初一别后,花果山被天庭烧尽、众猴妖四散飘零、猎人们上山相欺等变故。 洞口的瀑布早已不见,只是里头的铁板桥和各样家当未改。 悟空见过如今尚在的马流奔芭四位老猴,劝慰剩着的猴妖打起精神,同自己重整花果山。却在转目时,看见石壁上挂了一只在花果山外见过无数次的水壶。 那水壶其实更像是嵌在石壁上,近半个壶身不见,只是朝下的壶口源源不断涌着清泉,静静灌入下方六尺见方的水潭中。 “大王也觉得那个竹叶编的水壶新奇?”一旁的流元帅见他目光许久不动,开口道,“那水壶自二郎神烧山后便挂在了那里,每日随日升而出水,日落才止。试过无毒后,我们思量着可以将那些泉水收起,便挖了那个水潭,在早年间花果山不下雨时,幸得有它我们才能生活。” 悟空收回目光:“花果山不下雨?” 悟空才问出口便觉了然:风霜雨露皆由天庭掌管,自己获罪被囚,谁还在乎这些“为虎作伥”的妖猴活命与否呢? “终是我连累了你们。” “大王何出此言?我们既随大王同享仙酿仙丹,自当同甘共苦!大王困在五行山下不得自保,我们未能出力已是羞愧;如今大王灾消难满西行取经,我们亦开始享受雨露,同进同退,可见情真意切,哪里有连累之说?” 悟空听得这话,心生暖意;只是听到取经之事,又不禁一悲,不由长叹一声。 “大王可是取经路上受了什么委屈?” “你们……”悟空不知是第几次笑了:当初他上天做弼马温回到下界,他们不觉得自己犯错倒说他受委屈了;如今自己再回来,他们也不疑自己犯了错,倒问他受了什么委屈? 于是开口说出了白虎岭打死妖精却被误解等一干遭遇。悟空明明是大王,说这些话时却好似孩童对着父母,甚至自己说完后对方会说什么他也猜到了,所以毫无顾忌,爽快倾吐。 甚至说到后来,他也分不清自己被赶走的委屈是对着三藏还是对着菩提,又或者彼时独自藏起的委屈也借着如今的出口一泻千里。 但说完只觉神清气爽,当即研墨挥笔,化出一旗,写下“重修花果山复整水帘洞”十字,又以“齐天大圣”落了款,让拿去洞外风干,待明日挂起来。 正在这时有一只小猴妖来报:“不好了,哪些猎人又上山来了!” 一句话惊开了洞里的猴群。 悟空看着他们满面忧惧,想起先前曾同自己交代的此间变故,心下了然。当即挥手示意众妖安静下来,指挥道:“大家莫怕,都去将山间石块垒拢,我自有办法,叫他们有来无回!” 待众猴妖忙时,悟空自往山巅,看见下头锦帽貂裘、牵黄擎苍一条队伍,约有上千人马。 这等威风若在取经途中见,或许少不得叹一句晓勇男儿,可他们却出现在花果山。 悟空兀自摇头,示意众猴妖先躲进洞里,手中捻诀,巽地便起风。卷起千堆乱石,扫尽山上碎土,将已进山的连人带马刮得进退难定、起落无能。呼啦啦刮了不多时,不见魂魄,唯剩躯壳,落定沙石一埋,满山干净。 未进山的人马慌乱散尽,身边的猴妖都在欢呼,悟空随着众妖一起笑,心下却不知悲喜。 当初天庭罚他,任由这些猴妖自生自灭;后来猎人进山,对着他们杀伐剔剐;自己如今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天庭、猎人、乃至自己,所倚仗的,不过都是己身更强罢了。 细究来,都逃不脱欺软怕硬四字。 “大圣爷爷,如今那些猎人必不敢再来了!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悟空闻声看见先前最小跳出来的那只小猴妖,转目四顾,见周遭猴妖也都目光炯炯地望向自己,便扯断神思,交代道:“今日且都休整。待明日将那块旌旗挂上,招揽妖才;再看看此间猎人剩下的旧物可有所需,也都收好。 “这几日我且去各处寻些甘露火苗,洗净家园,仍植松柏芝兰瓜果等,彼时必教花果山再回旧日模样!往后你们便继续操练,便是我不在,也断不可再让外人欺侮了去。” “大王您还要走吗?”奔将军听出他话中含义,开口追问。 必然是要走的。取经未成,那两个师弟又本事不足,倘若护不住法师,便是他们不来,他的师父怎可让其他妖魔害了去? 但悟空如今方才同众妖欢聚,并不想说这些丧气的话,只嘴角一挑,眉眼带笑:“以防万一,以防万一。今日都不必值夜,快去睡觉。” 次日众猴妖将那块旌旗挂上的时候,悟空尚未出门。 他索性帮着指挥挂好旗子,在原地看了会儿飘动的齐天大圣四字。便要腾云去龙宫时,传令的小猴一路跑上山来:“大圣爷爷,有人找你!” 悟空跳下云:“人在哪里?” “他只说是找你,却不肯上山来,一定要你下去迎他。” “可知是什么人?” “从未见过,披着一块斗篷也看不出年岁样貌,还嫌弃我们穷得连颗桃子也没有。” 悟空心下一动,已步履匆忙往山下招揽群妖处赶,来传消息的小猴索性将身一蜷一路滚将下去方才赶上他,把他引到来人面前。 那人如今正侧对着他,似是在打量花果山周遭的景致——若不是没什么景致可看的话。果然如小猴所说,一身黑袍从头盖到脚,遮住了所有外貌。 听到周围的猴妖同他行礼,那人方才转过身来,一掀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熟悉的笑脸来:“泼猴,一别千载,可还安好?” “哈哈哈——”悟空笑出声,“难为师兄惦记,再不好如今也都好了!” 悟览看他神采不错,暗松一口气。只将那件穿来的黑色斗篷随手一抛,已被一旁的小猴妖一个灵巧跳起刚好接住,却无半点沾上泥沙。他感激一笑,仍将目光转回悟空处: “你当初哄我若来花果山,各样鲜果管够;如今我来了,你却连个鲜桃也没有,好生伤我的心啊!” “莫说鲜桃,只怕师兄连杯好茶也讨不到了。若肯赏光,勉强饮杯淡水,便算是师兄替小弟操劳前的酬谢了?” 那只小猴妖刚从来人的笑意里回神,心奇凡间除了那些猎户原来还有这样的好人。 待听见自家大圣爷爷同来人的对话,更是惊讶这是个哪里来的师兄?大圣那样要强的性子,听见这人这般打趣也不恼,倒有些借杆上爬央求那人帮忙的意思。 两人已经往山上走,那小猴妖忙也跟上,心中已在搜罗先前听到的消息:先前长老们说大圣在取经途中拜了一个师父,但大圣乃是他的大徒弟,没听说有什么师兄啊?倒是有两个师弟,但也不像这般好人。莫非是再先前自家大圣拜师学艺的时候? 小猴妖想到这里不禁抬头打量,见来人穿的一袭青袍,袖带无风自动,腰间挂着一支约莫一尺长的笔,脑壳圆润,发冠严整。 自家大王虽然样貌也是顶好的,但衣裳泛旧,还围着虎皮……看起来确实不太能打赢这位师兄。猴妖想着自觉有道理,跟在后头暗中点头。 悟空转头见他点头,并未多想,只将悟览引向水帘不再的水帘洞,毫不尴尬:“师兄,这里就是水帘洞,进去喝杯水吧。” 悟览进洞,一面随悟空往里走,一面观赏着里间的石桌石椅石灶石盆等家具:“怪道你当初说要照花果山的样式给师父打一套,这里的家具样式好生灵巧!等哪日我也照着给自己打一套。” “师兄若喜欢,等我取完经得空了送你一套。”悟空说完,兀自一愣。 悟览见他神色,心中有所猜测,并不想催他倾吐,以免救人反成剖腹:“日后再说吧,我先喝了你的谢茶,不对谢水,救一救你这花果山要紧。” “多谢师兄……师兄往这边请。” 第28章 新绿 悟览在他所指的石桌旁坐下,见悟空招手,便有猴妖端上两碗热水,干干净净果然是半点茶叶也不见。悟览并不在意,端起便饮了一口。 低头时,余光瞥见一个清幽水潭,周遭都用石块围了仔细,只留下一个口供人取水。他放下碗,顺着那流入潭中的水柱抬头,看见了一个像极师父手艺的水壶。 目光只在上面停留了片刻,悟览仍旧低头喝水。 待喝完水,悟览便取下腰间的笔,小心收好笔帽,转对同坐的悟空道:“走吧?” 倒把悟空惊住了:“倒也不必这般着急,不如师兄先休整一日,明日再忙。” 悟览并不听他的话,自顾自起身:“你这话拿去劝别人便罢,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急性子。估计刚才我再晚些到,你都出门求助旁人去了,现在倒来这里同我客气。” 悟空见此也不再磨蹭:“师兄从哪里开始?” “你帮我搬水。”悟览使唤起悟空毫不客气,“就从铁板桥那个倒挂的水帘开始罢。” 悟空应下,便和小猴要了个石盆,到潭边舀了一整盆水端着,同悟览走到铁板桥处。 先前众猴妖见悟览同悟空叙旧,犹恐搅扰两人,如今见悟览要开始显露神通,方才一同围了过来。更有外头一传十十传百,不多时山中仅存的千百个猴妖将四周堵了彻底。 悟览晚已习惯这等场面,专心清理面前的石板。多时扫干净石板,并不要纸墨,借着悟空端来的水便在其上画起来。 先是点了一片树叶,之后刷刷几笔画上流水,只透过那片叶子,便叫人看见了东流大川。 又添几笔,好似风起。 提笔时,风从壁上吹至洞中,卷起壁上川水。那水击开绿叶,直灌入石板桥下,顺着当初的痕迹冲贯石窍,直上顶端,在众人面前由上往下将裸露五百多年的水帘洞口重新封起。 离洞口近的妖猴听见外头瀑流声,都吵闹着顺着瀑流滑下去,见那水顺着昔日的水道往山周蔓延,一片荒凉的褐色中延开几道清亮的飘带。 水位上升后,开始往水道外溢漫,却不是习以为常的水往低处流,也不冲起沙石,而是结壳般将整座花果山包裹了一道。 之后约莫歇了半个时辰,水壳已黑腾腾看不出原色,仍退回水道,顺着地势东流而去。再看花果山,颓败尽去,青绿又显。 这一场变化说来快,但结束时已到天晚。 画上的绿叶已不知所踪,悟览从笔的后端抽出一块方帕,将川流和风擦去,刹时间风止水歇,只留下铁板桥下水波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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